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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涯凌云

第八十一回　　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<br />
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<br />
　　　　燕入非傍舍，鸥归只故池。 <br />
　　　　断桥无复板，卧柳自生枝。 <br />
　　　　遂有山阳作，多惭鲍叔知。 <br />
　　　　素交零落尽，白首泪双垂。 <br />
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韩道国与来保，自从拿着西门庆四千两银子，江南买货物，到于扬州，抓寻苗 <br />
青家内宿歇。苗青见了西门庆手札，想他活命之恩，尽力趋奉。又讨了一个女子， <br />
名唤楚云，养在家里，要送与西门庆，以报其恩。韩道国与来保两个且不置货，成 <br />
日寻花问柳，饮酒宿妇。只到初冬天气，景物萧瑟，不胜旅思。方才将银往各处买 <br />
布匹，装在扬州苗青家安下，待货物买完起身。先是韩道国请个表子，是扬州旧院 <br />
王玉枝儿，来保便请了林彩虹妹子小红。一日，请扬州盐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宝应湖 <br />
，游了一日，归到院中。又值玉枝儿鸨子生日，这韩道国又邀请众人，摆酒与鸨子 <br />
王一妈做生日。使后生胡秀，请客商汪东桥与钱晴川两个，白不见到。不一时，汪 <br />
东桥与钱晴川就同王海峰来了。至日落时分，胡秀才来，被韩道国带酒骂了两句， <br />
说："这厮不知在那里（口床）酒，（口床）到这咱才来，口里喷出来的酒气。客 <br />
人到先来了这半日，你不知那里来，我到明日定和你算帐。"那胡秀把眼斜瞅着他 <br />
，走到下边，口里喃喃呐呐，说："你骂我，你家老婆在家里仰扇着挣，你在这里 <br />
合蓬着丢！宅里老爹包着你家老婆，（入日）的不值了，才交你领本钱出来做买卖 <br />
。你在这里快活，你老婆不知怎么受苦哩！得人不化白出你来，你落得为人就勾了 <br />
。"对玉枝儿鸨子只顾说。鸨子便拉出他院子里，说："胡官人，你醉了，你往房里 <br />
睡去罢。"那胡秀大吆大喝，白不肯进房。不料韩道国正陪众客商在席上吃酒，听 <br />
见胡秀口内放屁辣臊，心中大怒，走出来踢了他两脚，骂道："贼野囚奴，我有了 <br />
五分银子，雇你一日，怕寻不出人来！"即时赶他去。那胡秀那里肯出门，在院子 <br />
内声叫起来，说道："你如何赶我？我没坏了管帐事！你倒养老婆，倒赶我，看我 <br />
到家说不说！"被来保劝住韩道国，一手扯他过一边，说道："你这狗骨头，原来这 <br />
等酒硬！"那胡秀道："叔叔，你老人家休管他。我吃甚么酒来，我和他做一做。" <br />
被来保推他往屋里挺觉去了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酒不醉人人自醉，色不迷人人自迷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来保打发胡秀房里睡去不题。韩道国恐怕众客商耻笑，和来保席上觥筹交错，递酒 <br />
哄笑。林彩虹、小红姊妹二人并王玉枝儿三个唱的，弹唱歌舞，花攒锦簇，行令猜 <br />
枚，吃至三更方散。次日，韩道国要打胡秀，胡秀说："小的通不晓一字。"道国 <br />
被苗青做好做歹劝住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休饶舌。有日货物置完，打包装载上船。不想苗青讨了送西门庆的那女子楚云， <br />
忽生起病来，动身不得。苗青说："等他病好了，我再差人送了来罢。"只打点了 <br />
些人事礼物，抄写书帐，打发二人并胡秀起身。王玉枝并林彩虹姊妹，少不的置酒 <br />
马头，作别饯行。从正月初十日起身，一路无词。一日到临清闸上，这韩道国正在 <br />
船头站立，忽见街坊严四郎，从上流坐船而来，往临清接官去。看见韩道国，举手 <br />
说："韩西桥，你家老爹从正月间没了。"说毕，船行得快，就过去了。这韩道国 <br />
听了此言，遂安心在怀，瞒着来保不说。不想那时河南、山东大旱，赤地千里，田 <br />
蚕荒芜不收，棉花布价一时踊贵，每匹布帛加三利息，各处乡贩都打着银两远接， <br />
在临清一带马头迎着客货而买。韩道国便与来保商议："船上布货约四千余两，见 <br />
今加三利息，不如且卖一半，又便宜钞关纳税，就到家发卖也不过如此。遇行市不 <br />
卖，诚为可惜。"来保道："伙计所言虽是，诚恐卖了，一时到家，惹当家的见怪 <br />
，如之奈何？"韩道国便说："老爹见怪，都在我身上。"来保强不过他，就在马 <br />
头上，发卖了一千两布货。韩道国说："双桥，你和胡秀在船上等着纳税，我打旱 <br />
路同小郎王汉，打着这一千两银子，先去报老爹知道。"来保道："你到家，好歹 <br />
讨老爹一封书来，下与钞关钱老爹，少纳税钱，先放船行。"韩道国应诺。同小郎 <br />
王汉装成驮垛，往清河县家中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有日进城，在瓮城南门里，日色渐落，忽撞遇着坟的张安，推着车辆酒米食盐，正 <br />
出南门。看见韩道国，便叫："韩大叔，你来家了。"韩道国看见他带着孝，问其 <br />
故，张安说："老爹死了，明日三月初九日断七。大娘交我拿此酒米食盒往坟上去 <br />
，明日与老爹烧纸。"这韩道国听了，说："可伤，可伤！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， <br />
话不虚传。"打头口径进城中。到了十字街上，心中算计："且住。有心要往西门 <br />
庆家去，况今他已死了，天色又晚，不如且归家停宿一宵，和浑家商议了，明日再 <br />
去不迟。"于是和王汉打着头口，径到狮子街家中。二人下了头口，打发赶脚人回 <br />
去，叫开门，王汉搬行李驮垛进入堂中，径到狮子街家中。二人下了头口，打发赶 <br />
脚人回去，叫开门，王汉搬行李驮垛进入堂中。老婆一面迎接入门，拜了佛祖。王 <br />
六儿替他脱衣坐下，丫头点茶吃。韩道国先告诉往回一路之事，道："我在路上撞 <br />
遇严四哥与张安，才知老爹死了。好好的，怎的就死了？"王六儿道："天有不测 <br />
风云，人有暂时祸福。谁人保得无常！"韩道国一面把驮垛打开，取出他江南置的 <br />
许多衣裳细软等物，并那一千两银子，一封一封都放在炕上。老婆打开看，都是白 <br />
光光雪花银两，便问："这是那里的？"韩道国说："我在路上闻了信，就先卖了 <br />
这一千两银子来了。"又取出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，因问老婆："我去后，家中他 <br />
也看顾你不曾？"王六儿道："他在时倒也罢了，如今你这银子还送与他家去？" <br />
韩道国道："正是要和你商议，咱留下些，把一半与他如何？"老婆道："呸，你 <br />
这傻奴才料，这遭再休要傻了。如今他已是死了，这里无人，咱和他有甚瓜葛？不 <br />
急你送与他一半，交他招暗道儿，问你下落。到不如一狠二狠，把他这一千两，咱 <br />
雇了头口，拐了上东京，投奔咱孩儿那里。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，安放不下你我！ <br />
"韩道国道："丢下这房子，急切打发不出去，怎了？"老婆道："你看没才料！ <br />
何不叫将第二个来，留几两银子与他，就叫他看守便了。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，保 <br />
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。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，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？就寻 <br />
去，你我也不怕他。"韩道国道："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，怎好变心的？没天理了 <br />
！"老婆道："自古有天理到没饭吃哩。他占用着老娘，使他这几两银子，不差甚 <br />
么。想着他孝堂里，我到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，往他家烧纸。他家大老婆那不贤 <br />
良的淫妇，半日不出来，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。我出又出不来，坐又坐不住，落后 <br />
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，我不去坐，就坐轿子来家了，想着他这个情儿，我也该 <br />
使他这几两银子。"一席话，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。夫妻二人，晚夕计议已定。到 <br />
次日五更，叫将他兄弟韩二来，如此这般，叫他看守房子，又把与他一二十两银子 <br />
盘缠。那二捣鬼千肯万肯，说："哥嫂只顾去，等我打发他。"这韩道国就把王汉 <br />
小郎并两个丫头，也跟他带上东京去。雇了二十辆车，把箱笼细软之物都装在车上 <br />
。投天明出西门，径上东京去了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撞碎玉笼飞彩凤，顿开金锁走蛟龙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里韩道国夫妇东京去了不题。单表吴月娘次日带孝哥儿，同孟玉楼、潘金莲、西 <br />
门大姐、奶子如意儿、女婿陈敬济，往坟上与西门庆烧纸。张安就告诉月娘，昨日 <br />
撞见韩大叔来家一节，月娘道："他来了，怎的不到我家来？只怕他今日来。"在坟 <br />
上刚烧了纸，坐了没多回，老早就起身来家。使陈敬济往他家，"叫韩伙计去，问 <br />
他船到那里了？"初时叫着不闻人言，次则韩二出来，说："俺侄女儿东京叫了哥嫂 <br />
去了，船不知在那里。"让陈敬济回月娘。月娘不放心，使敬济骑头口往河下寻船 <br />
。去了一日，到临清马头船上，寻着来保船只。来保问："韩伙计先打了一千两银 <br />
子家去了。"敬济道："谁见他来？张安看见他进城，次日坟上来家，大娘使我问他 <br />
去，他两口子夺家连银子都拐的上东京去了。如今爹死了，断七过了，大娘不放心 <br />
，使我来找寻船只。"这来保口中不言，心内暗道："这天杀，原来连我也瞒了，嗔 <br />
道路上定要卖这一千两银子，干净要起毛心。正是人面咫尺，心隔千里。"这来保 <br />
见西门庆已死，也安心要和他一路。把敬济小伙儿引诱在马头上各唱店中、歌楼上 <br />
饮酒，请表子顽耍。暗暗船上搬了八百两货物，卸在店家房内，封记了。一日钞关 <br />
上纳了税，放船过来，在新河口起脚装车，往清河县城里来，家中东厢房卸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自从西门庆死了，狮子街丝绵铺已关了。对门段铺，甘伙计、崔本卖了银两都交付 <br />
明白，各辞归房去了。房子也卖了，止有门首解当、生药铺，敬济与傅伙坟开着。 <br />
原来这来保妻惠祥，有个五岁儿子，名僧宝儿。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有个侄女儿四岁 <br />
，二人割衿做了亲家。家中月娘通不知道。这来保交卸了货物，就一口把事情都推 <br />
在韩道国身上，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。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，问韩道国银 <br />
子下落。被他一顿话说："咱早休去！一个太师老爷府中，谁人敢到？没的招事惹 <br />
非。得他不来寻你，咱家念佛。到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！"月娘道："翟亲家也亏 <br />
咱家替他保亲，莫不看些分上儿。"来保道："他家女儿见在他家得时，他敢只护 <br />
他娘老子，莫不护咱不成？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，外人知道，传出去到不好了 <br />
。只当丢这几两银子罢，更休题了。"月娘听了无法，也只得罢了。又交他会买头 <br />
，发卖布货。他会了主儿来，月娘交陈敬济兑银讲价钱，主儿都不服，拿银出去了 <br />
。来保硬说："姐夫，你不知买卖甘苦。俺在江湖上走的多，晓得行情，宁可卖了 <br />
悔，休要悔了卖。这货来家得此价钱就勾了。你十分把弓儿拽满，迸了主儿，显的 <br />
不会做生意。我不是托大说话，你年少不知事体。我莫不胳膊儿往外撇？不如卖吊 <br />
了，是一场事。"那敬济听了，使性儿不管了。他也不等月娘来分付，匹手夺过算 <br />
盘，邀回主儿来。把银子兑了二千余两，一件件交付与敬济经手，交进月娘收了， <br />
推货出门。月娘与了他二三十两银子房中盘缠，他便故意儿昂昂大意不收，说道： <br />
"你老人家还收了。死了爹，你老人家死水儿，自家盘缠，又与俺们做甚？你收了 <br />
去，我决不要。"一日晚夕，外边吃的醉醉儿，走进月娘房中，搭伏着护炕，说念 <br />
月娘："你老人家青春少小，没了爹，你自家守着这点孩子儿，不害孤另么？"月 <br />
娘一声儿没言语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东京翟管家寄书来，知道西门庆死了，听见韩道国说，他家中有四个弹唱出 <br />
色女子，该多少价钱，说了去，兑银子来，要载到京中答应老太太。月娘见书，慌 <br />
了手脚，叫将来保来计议，与他去好，不与他去好。来保进入房中，也不叫娘，只 <br />
说："你娘子人家不知事，不与他去，就惹下祸了。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惹的，恰 <br />
似卖富一般，但摆酒请人，就叫家乐出去，有个不传出去的？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 <br />
府中答应老太太，有个不说的？我前日怎么说来，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。你不与 <br />
他，他裁派府县，差人坐名儿来要，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，还是迟了。难说四个 <br />
都与他，不如今日胡乱打发两个与他，还做面皮。"这月娘沉吟半晌。孟玉楼房中 <br />
兰香，与金莲房中春梅，都不好打发。绣春又要看哥儿，不出门。因问他房中玉箫 <br />
与迎春，情愿要去。以此就差来保，雇车辆装载两个女子，往东京太师府中来。不 <br />
料来保这厮，在路上把这两个女子都奸了。有日到东京，会见韩道国夫妇，把前后 <br />
事都说了。韩道国谢来保道："若不是亲戚看顾我，在家阻住，我虽然不怕他，也 <br />
未免多一番唇舌。"翟谦看见迎春、玉箫两个都生的好模样儿，一个会筝，一个会 <br />
弦子，都不上十七八岁，进入府中伏侍老太太，赏出两锭元宝来。这来保还克了一 <br />
锭，到家只拿出一锭元宝来与月娘，还将言语恐吓月娘说："若不是我去，还不得 <br />
他这锭元宝拿家来。你还不知，韩伙计两口儿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贵，独自住着一 <br />
所宅子，呼奴使婢，坐五行三。翟管家以老爹呼之，他家女儿韩爱姐，日逐上去答 <br />
应老太太，寸步不离，要一奉十，拣口儿吃用，换套穿衣。如今又会写，又会算， <br />
福至心灵，出落得好长大身材，姿容美貌。前日出来见我，打扮得如琼林玉树一般 <br />
，百伶百俐，一口一声叫我保叔。如今咱家这两个家乐到那里，还在他手里坟针线 <br />
哩。"说毕，月娘还甚是知感他不尽。打发他酒馔吃了，与他银子又不受，拿了一 <br />
匹段子与他妻惠祥做衣服穿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来保一日同他妻弟刘仓，往临清马头上，将封寄店内布货，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 <br />
，暗卖下一所房子，就在刘仓右边门首，就开杂货铺儿。他便日逐随倚祀会茶。他 <br />
老婆惠祥，要便对月娘说，假推往娘家去。到房子里，从新换了头面衣服，珠子箍 <br />
儿，插金戴银，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，行人情，坐轿看他家女儿去来。到 <br />
房子里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，才往西门庆家中来，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。来保这厮 <br />
，常时吃醉了，来月娘房中，嘲话调戏，两番三次。不是月娘为人正大，也被他说 <br />
念的心邪，上了道儿。又有一般小厮媳妇，在月娘根前，说他媳妇子在外与王母猪 <br />
作亲家，插金戴银，行三坐五。潘金莲也对月娘说了几次，月娘不信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惠祥听了此言，在厨房中骂大骂小。来保便装胖字蠢，自己夸奖，说众人："你每 <br />
只好在家里说炕头子上嘴罢了！相我水皮子上，顾瞻将家中这许多银子货物来家。 <br />
若不是我，都吃韩伙计老年箝嘴，拐了往东京去。只呀的一声，干丢在水里也不响 <br />
。如今还不道俺每一个'是'，说俺转了主子的钱了，架俺一篇是非。正是割股的 <br />
也不知，烯香的也不知。自古信人调，丢了瓢。"媳妇子惠祥便骂："贼嚼舌根的 <br />
淫妇！说俺两口子转的钱大了，在外行三坐五扳亲。老道出门，问我姊那里借的几 <br />
件子首饰衣裳，就说是俺落的主子银子治的！要挤撮俺两口子出门，也不打紧。等 <br />
俺每出去，料莫天也不着饿水鸦儿吃草。我洗净着眼儿，看你这些淫妇奴才，在西 <br />
门庆家里住牢着！"月娘见他骂大骂小，寻由头儿和人嚷，闹上吊；汉子又两番三 <br />
次，无人处在根前无礼，心里也气得没入脚处，只得交他两口子搬离了家门。这来 <br />
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开起个布铺来，发卖各色细布，日逐会亲友，行人情，不在话 <br />
下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势败奴欺主，时衰鬼弄人。 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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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涯凌云

第八十二回　　陈敬济弄一得双 潘金莲热心冷面 <br />
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闻道双衔凤带，不妨单着鲛绡。夜香知为阿谁烧？怅望水沉烟枭。云 <br />
鬓风前绿卷，玉颜想处红潮，莫交空负可怜宵，月下双湾步俏。右调 <br />
《西江月》 <br />
　 <br />
　 <br />
话说潘金莲与陈敬济，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，两个人尝着甜头儿，日逐白日偷寒 <br />
，黄昏送暖。或倚肩嘲笑，或并坐调情，掐打揪撏，通无忌惮。或有人跟前不得说 <br />
话，将心事写了，搓成纸条儿，丢在地下，你有话传与我，我有话传与你。一日， <br />
四月天气，潘金莲将自己袖的一方银丝汗贴儿，裹着一个纱香袋儿，里面装一缕头 <br />
发并些松柏儿，封的停当，要与敬济。不想敬济不在厢房内，遂打窗眼内投进去。 <br />
后敬济进房，看见弥封甚厚，打开却是汗巾香袋儿，纸上写一词，名《寄生草》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将奴这银丝帕，并香囊寄与他。当初结下青丝发。松柏儿要你常牵挂 <br />
，泪珠儿滴写相思话。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，休负了夜深潜等荼縻架 <br />
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见词上约他在荼縻架下等候，私会佳期。随即封了一柄湘妃笔金扇儿，亦写了 <br />
一词在上回答他，袖入花园内。不想月娘正在金莲房中坐着，这敬济三不知，走进 <br />
角门就叫："可意人在家不在？"这金莲听见是他语音，恐怕月娘听见决撒了，连忙 <br />
掀帘子走出来。看着他摆手儿，佯说："我道是谁，原来是陈姐夫来寻大姐。大姐 <br />
刚才在这里，和他每往花园亭子上摘花儿去了。"这敬济见有月娘在房里，就把物 <br />
事暗暗递与妇人袖了，他就出去了。月娘便问："陈姐夫来做甚么？"金莲道："他 <br />
来寻大姐，我回他往花园中去了。"以此瞒过月娘。少顷，月娘起身回后边去了。 <br />
金莲向袖中取出拆开，却是湘妃竹金扇儿一柄，上面一种青蒲，半溪流水，有《水 <br />
仙子》一首词儿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紫竹白纱甚逍遥，绿囗青蒲巧制成，金铰银钱十分妙。美人儿堪用着 <br />
，遮炎天少把风招。有人处常常袖着，无人处慢慢轻摇，休教那俗人 <br />
见偷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妇人看见其词，到于晚夕月上时，早把春梅、秋菊两个丫头打发些酒与他吃，关在 <br />
那边炕屋睡。然后自在房中，绿半启，绛烛高烧，收拾床铺衾枕，薰香澡牝，独立 <br />
木香棚下，专等敬济来赴佳期。西门大姐那夜恰好被月娘请去后边，听王姑子宣卷 <br />
去了，只有元宵儿在屋里。敬济梯己与了他一方手帕，分付他："看守房中，我往 <br />
你五娘那边下棋去。等大姑娘进来，你快来。"元宵儿应诺了。敬济得手，走来花 <br />
园中，只见花筛月影，参差提成映。走到荼縻架下，远望见妇人摘去冠儿，乱挽乌 <br />
云，悄悄在木香棚下独立。这敬济猛然从荼縻架下突出，双手把妇人抱住。把妇人 <br />
唬了一跳，说："呸，小短命！猛然外事出来，唬了我一跳。早是我，你搂便将就 <br />
罢了，若是别人，你也恁胆大搂起来？"敬济吃得半酣儿，笑道："早是搂了你，就 <br />
错搂了红娘，也是没奈何。"两个于是相搂相抱，携手进入房中。房中荧煌煌掌着 <br />
灯烛，桌上设着酒肴，一面顶了角门，并肩而坐饮酒。妇人便问："你来，大姐在 <br />
那里？"敬济道："大姐后边听宣卷去了，我分付下元宵儿，有事来这里叫，我只说 <br />
在这里下棋。"说毕，上欢笑做一处。饮酒多时，常言"风流茶说合，酒是色媒人" <br />
，不觉竹叶穿心，桃花上脸，一个嘴儿相亲，一个腮儿厮揾，罩了灯，上床交接。 <br />
有《六娘子》小词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入门来，奴搂抱在怀。奴把锦被儿伸开，俏冤家顽的十分怪。嗏，将 <br />
奴脚儿抬。脚儿抬，揉乱了乌云，（髟狄）髻儿歪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人云雨才毕，只听得元宵叫门说："大姑娘进房中来了。"这敬济慌的穿衣去了 <br />
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狂蜂浪蝶有时见，飞入梨花无处寻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潘金莲那边三间楼上，中间供养佛像，两边稍间堆放生药香料。两个自此以后 <br />
，情沾肺腑，意密如漆，无日不相会做一处。一日也是合当有事，潘金莲早辰梳妆 <br />
打扮，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。不想陈敬济正拿钥匙上楼，开库房门拿药材香料 <br />
，撞遇在一处。这妇人且不烧香，见楼上无人，两个搂抱着亲嘴咂舌，一个叫"亲 <br />
亲五娘"，一个呼"心肝短命"，因说："趁无人，咱在这里干了罢。"一面解褪 <br />
衣裤，就在一张春凳上双凫飞肩，灵根半入，不胜绸缪。当初没巧不成话，两个正 <br />
干得好，不防春梅正上楼来，拿盒子取茶叶看见。两个凑手脚不迭，都吃了一惊。 <br />
春梅恐怕羞了他，连忙倒退回身子，走下胡梯。慌的敬济兜小衣不迭，妇人穿上裙 <br />
子，忙叫春梅："我的好姐姐，你上来，我和你说话。"那春梅于是走上楼来。金 <br />
莲道："我的好姐姐，你姐夫不是别人，我今叫你知道了罢。俺两个情孚意合，拆 <br />
散不开。你千万休对人说，只放在你心里。"春梅便说："好娘，说那里话。奴伏 <br />
侍娘这几年，岂不知娘心腹，肯对人说！"妇人道："你若肯遮盖俺们，趁你姐夫 <br />
在这里，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，我方信你。你若不肯，只是不可怜见俺每了。 <br />
"那春梅把脸羞的一红一白，只得依他。卸下湘裙，解开裤带，仰在凳上，尽着这 <br />
小伙儿受用。有这等事！正是：明珠两颗皆无价，可奈檀郎尽得钻。有《红绣鞋》 <br />
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假认做女婿亲厚，往来和丈母歪偷。人情里包藏鬼胡油。明讲做儿女 <br />
礼，暗结下燕莺俦，他两个见今有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当下尽着敬济与春梅耍完，大家方才走散。自此以后，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， <br />
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，非只一日，只背着秋菊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六月初一日，潘姥姥老病没了，有人来说。吴月娘买一张插桌，三牲冥纸，教金莲 <br />
坐轿子往门外探丧祭祀，去了一遭回来。到次日，六月初三日，金莲起来得早，在 <br />
月娘房里坐着，说了半日话出来，走在大厅院子里墙根下，急了溺尿。正撩起裙子 <br />
，蹲踞溺尿。原来西门庆死了，没人客来往，等闲大厅仪门只是关闭不开。敬济在 <br />
东厢房住，才起来，忽听见有人在墙根溺的尿刷刷的响，悄悄向窗眼里张看，却不 <br />
想是他，便道："是那个撒野，在这里溺尿？撩起衣服，看溅湿了裙子？"这妇人 <br />
连忙系上裙子，走到窗下问道："原来你在屋里，这咱才起来，好自在。大姐没在 <br />
房里么？"敬济道："在后边，几时出来！昨夜三更才睡，大娘后边拉着我听宣《 <br />
红罗宝卷》，坐到那咱晚，险些儿没把腰累断了，今日白扒不起来。"金莲道：" <br />
贼牢成的，就休捣谎哄我！昨日我不在家，你几时在上房内听宣卷来？丫鬟说你昨 <br />
日在孟三儿房里吃饭来。"敬济道："早是大姐看着，俺每都在上房内，几时在他 <br />
屋里去来！"说着，这小伙儿站在炕上，把那话弄得硬硬的，直竖的一条棍，隔窗 <br />
眼里舒过来。妇人一见，笑的要不得，骂道："怪贼牢拉的短命，猛可舒出你老子 <br />
头来，唬了我一跳。你趁早好好抽进去，我好不好拿针刺与你一下子，教你忍痛哩 <br />
！"敬济笑道："你老人家这回儿又不待见他起来，你好歹打发他个好处去，也是 <br />
你一点阴骘。"妇人骂道："好个怪牢成久惯的囚根子！"一面向腰里摸出面青铜 <br />
小镜来，放在窗棂上，假做匀脸照镜，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话，吮咂的这小郎 <br />
君一点灵犀灌顶，满腔春意融心。正咂在热闹处，忽听得有人走的脚步儿响，这妇 <br />
人连忙摘下镜子，走过一边。敬济便把那话抽回去。却不想是来安儿小厮走来，说 <br />
："傅大郎前边请姐夫吃饭哩。"敬济道："教你傅大郎且吃着，我梳头哩，就来 <br />
。"来安儿回去了。妇人便悄悄向敬济说："晚夕你休往那里去了，在屋里，我使 <br />
春梅叫你。好歹等我，有话和你说。"敬济道："谨依来命。"妇人说毕，回房去 <br />
了。敬济梳洗毕，往铺中自做买卖。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不一时，天色晚来。那日，月黑星密，天气十分炎热。妇人令春梅烧汤热水，要在 <br />
房中洗澡，修剪足甲。床上收拾衾枕，赶了蚊子，放下纱帐子，小篆内炷了香。春 <br />
梅便叫："娘不，今日是头伏，你不要些凤仙花染指甲？我替你寻些来。"妇人道 <br />
："你那里寻去？"春梅道："我直往那边大院子里才有，我去拔几根来。娘教秋 <br />
菊寻下杵臼，捣下蒜。"妇人附耳低言，悄悄分付春梅："你就厢房中请你姐夫晚 <br />
夕来，我和他说话。"春梅去了，这妇人在房中，比及洗了香肌，修了足甲，也有 <br />
好一回。只见春梅拔了几颗凤仙花来，整叫秋菊捣了半日。妇人又与他他几钟酒吃 <br />
，打发他厨下先睡了。妇人灯光下染了十指春葱，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内，铺着 <br />
凉簟衾枕纳凉。约有更阑时分，但见朱户无声，玉绳低转，牵牛、织女二星隔在天 <br />
河两岸。又忽闻一阵花香，几点萤火。妇人手拈纨扇，伏枕而待。春梅把角门虚掩 <br />
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待月西厢下，迎风户半开。 <br />
　　　　隔墙花影动，疑是玉人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敬济约定摇木瑾花树为号，就知他来了。妇人见花枝摇影，知是他来，便在院 <br />
内咳嗽接应。他推开门进来，两个并肩而坐。妇人便问："你来，房中有谁？"敬济 <br />
道："大姐今日没出来，我已分付元宵儿在房里，有事先来叫我。"因问："秋菊睡 <br />
了？"妇人道："已睡熟了。"说毕，相搂相抱，二人就在院内凳上，赤身露体，席 <br />
上交欢。不胜缱绻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情兴两和谐，搂定香肩脸揾腮。手捻香乳绵似软，实奇哉！掀起脚儿 <br />
脱绣鞋，玉体着郎怀。舌送丁香口便开，倒凤填鸾云雨罢，嘱多才： <br />
明朝千万早些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个云雨毕，妇人拿出五两碎银子来，递与敬济说："门外你潘姥姥死了，棺材已 <br />
是你爹在日与了他。三日入殓时，你大娘教我去探丧烧纸来了。明日出殡，你大娘 <br />
不放我去，说你爹热孝在身，只见出门。这五两银子交与你，明早央你蚤去门外发 <br />
送发送你潘姥姥，打发抬钱，看着下入土内，你来家。就同我去一般。"这敬济一 <br />
手接了银子，说："这个不打紧。我明日绝早就出门，干毕事，来回你老人家。" <br />
说毕，恐大姐进房，老早归厢房中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宿晚景休题。到次日，到饭时就来家。金莲才起来，在房中梳头。敬济走来回话 <br />
，就门外昭化寺里，拿了两枝茉莉花儿来妇人戴。妇人问："棺材下了葬了？"敬 <br />
济道："我管何事，不打发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柜，我敢来回话！还剩了二两六七钱 <br />
银子，交付与你妹子收了，盘缠度日。千恩万谢，多多上覆你。"妇人听见他娘入 <br />
土，落下泪来。便叫春梅："把花儿浸在盏内，看茶来与你姐夫吃。"不一时，两 <br />
盒儿蒸酥，四碟小菜，打发敬济吃了茶，往前边去了。由是越发与这小伙儿日亲日 <br />
近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七月天气，妇人早辰约下他："你今日休往那里去，在房中等着，我往你房 <br />
里，和你顽耍。"这敬济答应了，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，和几个朋友往门外耍子 <br />
。去了一日，吃的大醉来家，倒在床上就睡着了，不知天高地下。黄昏时分，金莲 <br />
蓦地到他房中，见他挺在床上，推他推不醒，就知他在那里吃了酒来。可霎作怪， <br />
不想妇人摸到他袖子里，吊下一根金头莲瓣簪儿来，上面趿着两溜字儿："金勒马 <br />
嘶芳草地，玉楼人醉杏花天。"迎亮一看，认的是孟玉楼簪子："怎生落在他袖中 <br />
？想必他也和玉楼有些首尾。不然，他的簪子如何他袖着？怪道这短命，几次在我 <br />
面上无情无绪。我若不留几个字儿与他，只说我没来。等我写四句诗在壁上，使他 <br />
知道。待我见了，慢慢追问他下落。"于是取笔在壁上写了四句。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独步书斋睡未醒，空劳神女下巫云。 <br />
　　　　襄王自是无情绪，辜负朝朝暮暮情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写毕，妇人回房去了。却说敬济一觉酒醒起来，房中掌上灯，因想起今日妇人来相 <br />
会，我却醉了。回头见壁上写了四句诗在壁上，墨迹犹新，念了一遍，就知他来到 <br />
，空回去了。心中懊悔不已。"这咱已是起更时分，大姐、元宵儿都在后边未出来 <br />
，我若往他那边去，角门又关了。"走来木槿花下，摇花枝为号，不听见里面动静 <br />
，不免踩着太湖石扒过粉墙去。那妇人见他有酒，醉了挺觉，大恨归房，闷闷在心 <br />
，就浑衣上床歪睡。不料半夜他扒过墙来，见院内无人，想丫鬟都睡了，悄悄蹑足 <br />
潜踪走到房门首，见门虚掩，就挨身进来。窗间月色照见床上妇人独自朝里歪着， <br />
低声叫"可意人"，数声不应，说道："你休怪我，今日崔大哥众朋友，邀了我往门 <br />
外五里原庄上射箭耍子了一日，来家就醉了。不知你到，有负你之约，恕罪恕罪。 <br />
"那妇人也不理他。敬济见他不理，慌了，一面跪在地下，说了一遍又重复一遍。 <br />
被妇人反手望脸上挝了一下，骂道："贼牢拉负心短命，还不悄悄的，丫头听见！ <br />
我知道你有了人，把我不放到心上。你今日端的那去来？"敬济道："我本被崔大哥 <br />
拉了门外射箭去，灌醉了来，就睡着了，失误你约，你休恼。我看见你留诗在壁上 <br />
，就知恼了你。"妇人道："怪捣鬼牢拉的，别要说嘴，与我禁声！你捣的鬼如泥弹 <br />
儿圆，我手内放不过。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，醉了来家，你袖子里这根簪子 <br />
，却是那里的？"敬济道："是那日花园中拾的，今两三日了。"妇人道："你还（入 <br />
日）神捣鬼，是那花园里拾的？你再拾一根来，我才信你。这簪子是孟碱儿那麻淫 <br />
妇的头上簪子，我认的千真万真，上面还趿着他名字，你还哄我。嗔道前日我不在 <br />
，他叫你房里吃饭，原来你和他七个八个。我问你，还不肯认。你不和他两个有首 <br />
尾，他的簪子缘何到你手里？原来把我的事都透露与他，怪道他前日见了我笑，原 <br />
来有你的话在里头。自今以后，你是你，我是我，绿豆皮儿－－请退了。"敬济听 <br />
了，急的赌神发咒，继之以哭，道："我敬济若与他有一字丝麻皂线，灵的是东岳 <br />
城隍，活不到三十岁，生来碗大疔疮，害三五年黄病，要汤不汤，要水不水。"那 <br />
妇人终是不信，说道："你这贼才料，说来的牙疼誓，亏你口内不害碜！"两个絮聒 <br />
了一回，见夜深了，不免解卸衣衫，挨身上床躺下。那妇人把身子扭过，倒背着他 <br />
，使个性儿不理他，由着他姐姐长、姐姐短，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。唬的敬济气 <br />
也不敢出一口儿来，干霍乱了一夜。将天明，敬济恐怕丫头起身，依旧越墙而过， <br />
往前边厢房中去了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三光有影遣谁系？万事无根只自生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八十三回　　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<br />
<br />
　 <br />
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如此钟情古所稀，吁嗟好事到头非。 <br />
　　　　汪汪两眼西风泪，犹向阳台作雨飞。 <br />
　　　　月有阴晴与圆缺，人有悲欢与会别。 <br />
　　　　拥炉细语鬼神知，空把佳期为君说。 <br />
　 <br />
　 <br />
话说潘金莲见陈敬济天明越墙过去了，心中又后悔。次日却是七月十五日，吴月娘 <br />
坐轿子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，替西门庆烧盂兰会箱库去。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 <br />
首。回来，孟玉楼、孙雪娥、大姐，都往后边去了。独金莲落后，走到前厅仪门首 <br />
，撞遇敬济正在李瓶儿那边楼上，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。金莲叫住，便向他说： <br />
"昨日我说了你几句，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出来了，莫不真个和我罢了？"敬济 <br />
道："你老人家还说哩，一夜谁睡着来！险些儿一夜不曾把我麻烦死了，你看把我 <br />
脸上肉也挝的去了！"妇人骂道："贼短命，既不与他有首尾，贼人胆儿虚，你平 <br />
白走怎的？"敬济道："天将明了，不走来，不教人看见了？谁与他有甚事来？" <br />
金莲道："既无此事，你今晚再来，我慢慢问你。"敬济道："吃你麻犯了人，一 <br />
夜谁合眼儿来？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。"妇人道："你不去，和你算帐。"说毕 <br />
，妇人回房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拿衣物往铺子里来，做了一回买卖，归到厢房，歪在床上睡了一觉。盼望天色 <br />
晚了，要往金莲那边去。不想到黄昏时分，天色一阵黑阴来，窗外簌簌下起雨来。 <br />
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萧萧庭院黄昏雨，点点芭蕉不住声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敬济见那雨下得紧，说道："好个不做美的天！他甫能教我对证话去，今日不想 <br />
又下起雨来，好闷倦人也。"于是长等短等，那雨不住，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，下 <br />
的房檐上流水。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，披着一条茜红毯子卧单在身上。那时吴月娘 <br />
来家，大姐与元宵儿都在后边没出来。于是锁了房门，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， <br />
推了推角门。妇人知他今晚必来，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几钟酒，同他在炕房里先 <br />
睡了，以此把角门虚掩。这敬济推开角门，便挨身而入。进到妇人卧房，见纱房半 <br />
启，银烛高烧，桌上酒果已陈，金尊满泛。两个并肩叠股而坐。妇人便问："你既 <br />
不曾与孟三儿勾搭，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？"敬济道："本是我昨日在花园荼縻架下 <br />
拾的，若哄你，便促死促灰。"妇人道："既无此事，还把这簪子与你关头，我不要 <br />
你的。只要把我与你的簪子、香囊、帕儿物事收好着，少了我一件儿，钱与你答话 <br />
。"两个吃酒下棋，到一更方上床安寝。颠鸾倒凤，整狂了半夜。妇人把昔日西门 <br />
庆枕边风月，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，忽听见这边屋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，更不知是那个。到天 <br />
明鸡叫时分，秋菊起来溺尿，忽听那边房内开的门响，朦胧月色，雨尚未止，打窗 <br />
眼看见一人，披着红卧单，从房中出去了。"恰似陈姐夫一般。原来夜夜和我娘睡 <br />
。我娘自来会撇净，干净暗里养着女婿！"次日，径走到后边厨房里，就如此这般 <br />
对小玉说。不想小玉和春梅好，又告诉春梅说："秋菊说你娘养着陈姐夫，昨日在 <br />
房里睡了一夜，今早出去了。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。"这春梅归房一五一十 <br />
对妇人说："娘不打与这奴才几下，教他骗口张舌，葬送主子。"金莲听了大怒， <br />
就叫秋菊到面前跪着，骂道："教你煎熬粥儿，就把锅来打破了。你敢屁股大，吊 <br />
了心也怎的？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，骨朵痒了！"于是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 <br />
狠抽了三十下，打得秋菊杀猪也似叫，身上都破了。春梅走将来说："娘没的打他 <br />
这几下儿，只好与他挝痒儿罢了。旋剥了，叫将小厮来，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 <br />
十板，看他怕不怕？汤他这几下儿，打水不深的，只像斗猴儿一般。他好小胆儿， <br />
你想他怕也怎的？做奴才，里言不出，外言不入，都似你这般，好养出家生哨儿来 <br />
了。"秋菊道："谁说甚么来？"妇人道："还说嘴哩！贼破家害主的奴才，还说 <br />
甚么！"几声喝的秋菊往厨下去了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蚊虫遭扇打，只为嘴伤人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八月中秋时分，金莲夜间暗约敬济赏月饮酒，和春梅同下鳌棋儿。晚夕贪睡 <br />
失晓，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，颇露圭角。不想被秋菊睃到眼里，连忙走到后边上房 <br />
，对月娘说。不想月娘才梳头，小玉正在上房门首站立。秋菊拉过他一边，告他说 <br />
："俺姐夫如此这般，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，如今还未起来哩。前日为我告 <br />
你说，打了我一顿。今日真实看见，我原不赖他，请奶奶快去瞧去。"小玉骂道： <br />
"张眼露睛奴才，又来葬送主子，俺奶奶梳头哩，还不快走哩。"月娘便问："他 <br />
说甚么？"小玉不能隐讳，只说："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。"更不说出别的事 <br />
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月娘梳了头，轻移莲步，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。早被春梅看见，慌的先进来 <br />
，报与金莲。金莲与敬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，听见月娘到，两个都吃了一惊，慌 <br />
做手脚不迭，连忙藏敬济在床身子里，用一床锦被遮盖的沿沿的。教春梅放小桌儿 <br />
在床上，拿过珠花来，且穿珠花。不一时，月娘到房中坐下，说："六姐，你这咱 <br />
还不见出门，只道你做甚，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。"一面拿在手中观看，夸道：" <br />
且是穿的好，正面芝麻花，两边槅子眼方胜儿，辕围蜂赶菊，刚凑着同心结，且是 <br />
好看。到明日，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。"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，那心头小鹿儿才 <br />
不跳了，一面令春梅：、倒茶来与大娘吃。"少顷，月娘吃了茶，坐了回去了，说 <br />
："六姐快梳了头，后边坐。"金莲道："晓得。"打发月娘出来，连忙撺掇敬济 <br />
出港，往前边去了。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，妇人说："你大娘等闲无事再不来， <br />
今日大清早辰来做甚么？"春梅道："左右是咱家这奴才嚼舌来。"不一时，只见 <br />
小玉走来，如此这般："秋菊后边说去，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，夜睡到明，被 <br />
我骂喝了他两声，他还不动。俺奶奶问我，没的说，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，方才来 <br />
了。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，大人不见小人之过，只堤防着这奴才就是了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看官听说，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，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，日久一时心邪， <br />
着了道儿。恐传出去，被外人唇舌。又以爱女之故，不教大姐远出门，把李娇儿厢 <br />
房挪与大姐住，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。遇着傅伙计家去，方教敬济轮番在 <br />
铺子里上宿。取衣物药材，俱同玳安儿出入。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，丫鬟妇女无事 <br />
不许往外边去。凡事都严紧，这潘金莲与敬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。正是：世 <br />
间好事多间阻，就里风光不久长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几向天台访玉真，三山不见海沉沉。 <br />
　　　　侯门一日深如海，从此萧郎是路人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之后，与敬济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。金莲每日难挨，怎禁绣帏 <br />
孤冷，画阁凄凉，未免害些木边之目，田下之心。脂粉懒匀，茶饭顿减，带围宽褪 <br />
，恹恹瘦损，每日只是思睡，扶头不起。春梅道："娘，你这等虚想也无用，昨日 <br />
大娘留下两个姑子，我听见说今晚要宣卷，后边关的仪门早。晚夕，我推往前边马 <br />
房内取草装枕头，等我到铺子里叫他去。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，娘心下如何 <br />
？"妇人道："我的好姐姐，你若肯可怜见，叫得他来，我恩有重报，决不有忘。 <br />
"春梅道："娘说的是那里话！你和我是一个人，爹又没了，你明日往前后进，我 <br />
情愿跟娘去。咱两个还在一处。"妇人道："你有此心，可知好哩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于晚夕，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，假托心中不自在，用了个金蝉脱壳，归到前边。 <br />
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开了，丫鬟妇人都放出来，要听尼僧宣卷。金莲央及春梅，说道 <br />
："好姐姐，你快些请他去罢。"春梅道："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，与他几钟酒， <br />
灌醉了，倒扣他在厨房内。我方好去。"于是筛了两大碗酒，打发秋菊吃了，扣他 <br />
在厨房内，拿了个筐儿，走到前边，先撮了一筐草，就悄悄到印子铺门首，低声叫 <br />
门。正值傅伙计不在铺中，往家去了。独有敬济在炕上才歪下，忽见有人叫门，声 <br />
音像是春梅，连忙开门，见是他，满面笑道："果然是小大姐，没人，请里面坐。 <br />
"春梅走入房内，便问："小厮们在那里？"敬济道："玳安和平安，都在那边生 <br />
药铺中睡哩，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，挨冷淡。"春梅道："俺娘多上覆你，说你好 <br />
人儿，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。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，不稀罕 <br />
俺娘儿每了。"敬济道："说那里话，自从那日着了唬，惊散了，又见大娘紧门紧 <br />
户，所以不敢走动。"春梅道："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，逐日无心无绪， <br />
茶饭懒吃，做事没入脚处。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，也没去，就来了。一心只是 <br />
牵挂想你，巴巴使我来，好歹教你快去哩。"敬济道："多感你娘称们厚情，何以 <br />
报答？你略先走一步儿，我收拾了，随后就去。"一面开橱门，取出一方白绫汗巾 <br />
，一副银三事挑牙儿与他。就和春梅两个搂抱，按在炕上，且亲嘴咂舌，不胜欢谑 <br />
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无缘得会莺莺面，且把红娘去解谗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个戏了一回，春梅先拿着草归到房来，一五一十对妇人说："姐夫我叫了，他便 <br />
来也。见我去，好不喜欢，又与了我一方汗巾，一付银挑牙儿。"妇人便叫春梅： <br />
"你在外边看着，只怕他来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那日正值九月十二三，月色正明。陈敬济旋到生药铺，叫过来安儿来这边来。 <br />
他只推月娘叫他听宣卷，径往后边去了。因前边花园门关了，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 <br />
那边，摇木瑾花为号。春梅连忙接应，引入房中。妇人迎门接着，笑骂道："贼短 <br />
命，好人儿，就不进来走走儿。"敬济道："我巴不得要来哩，只怕弄出是非来， <br />
带累你老人家，不好意思。"说着，二人携手进房坐下。春梅关上角门，房中放桌 <br />
儿，摆上酒肴。妇人和敬济并肩叠股而坐，春梅打横，把酒来斟，穿杯换盏，倚翠 <br />
偎红，吃了一回。吃的酒浓上来，妇人娇眼乜斜，乌云半軃，取出西门庆淫器包儿 <br />
，里面包着相思套、颤声娇、银托子、勉铃一弄儿淫器。教敬济便在灯光影下，妇 <br />
人便赤身露体，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。敬济亦脱的上下没条丝，又拿出春意二十 <br />
四解本儿，放在灯下，照着样儿行事。妇人便叫春梅："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，只 <br />
怕他身子乏了。"那春梅真个在后边推送，敬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，往来抽送，十 <br />
分畅美，不可尽言。不想秋菊在后边厨下，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，见房门倒扣着， <br />
推不开。于是伸手出来，拨开鸟吊儿，大月亮地里，蹑足潜踪，走到前房窗下。打 <br />
窗眼里望里张看，见房中掌着明晃晃灯烛，三个人吃得大醉，都光赤着身子，正做 <br />
得好。两个对面坐着，春梅便在身后推车，三人串作一处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一个不顾夫主名分，一个那管上下尊卑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一个椅上逞雨意云情，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，一个丈母根前变作污淫世界。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，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 <br />
。 <br />
　　　　正是：写成今世不休书，结下来生欢喜带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秋菊看到眼里，口中不说，心内暗道："他们还在人前撇清要打我，今日却真实被 <br />
我看见了。到明日对大娘说，莫非又说骗嘴张舌赖我不成！"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 <br />
，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。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，走到厨房，见厨房门开了，便问 <br />
秋菊。秋菊道："你还说哩。我尿急了，往那里溺？我拔开鸟吊，出来院子里溺尿 <br />
来。"春梅道："成精奴才，屋里放着杩子，溺不是！"秋菊道："我不知杩子在 <br />
屋里。"两个后边聒噪，敬济天明起来，早往前边去了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两手劈开生死路，翻身跳出是非门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妇人便问春梅："后边乱甚么？"这春梅如此这般，告说秋菊夜里开门一节。妇 <br />
人发恨要打秋菊。这秋菊早辰又走来后边，报与月娘知道，被月娘喝了一声，骂道 <br />
："贼葬弄主子的奴才！前日平空走来，轻事重报，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房里， <br />
明睡到夜，夜睡到明，叫了我去。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，那得陈姐夫 <br />
来？落后陈姐夫打前边来，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！一个大人放在屋里，端的是糖人 <br />
儿，不拘那里安放了？一个砂子那里发落？莫不放在眼里不成？传出去，知道的是 <br />
你这奴才葬送主子。不知道的，只说西门庆平日要的人强多了，人死了多少时儿， <br />
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。恰似我的这孩子，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。"于是 <br />
要打秋菊。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，再不敢来后边说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，不信其事，心中越发放大胆了。西门大姐听见此言，背地 <br />
里审问敬济。敬济道："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！我昨日见在铺里上宿，几时往花园 <br />
那边去来？花园门成日关着。"大姐骂道："贼囚根子，你别要说嘴，你若有风吹 <br />
草动，到我耳朵内，惹娘说我，你就信信脱脱去了，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。"敬济 <br />
道："是非终日有，不听自然无。大娘眼见不信他。"大姐道："得你这般说就好 <br />
了。"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谁料郎心轻似絮，那知妾意乱如丝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八十四回　　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曾静师化缘雪涧洞 <br />
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一自当年折凤凰，至今情绪几惶惶。 <br />
　　　　盖棺不作横金妇，入地还从折桂郎。 <br />
　　　　彭泽晓烟归宿梦，潇湘夜雨断愁肠。 <br />
　　　　新诗写向空山寺，高挂云帆过豫章。 <br />
　 <br />
　 <br />
说话一日，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，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，因西门庆病重 <br />
之时许的愿心。吴大舅道："既要去，须是我同了你去。"一面备办香烛纸马祭品 <br />
之物，玳安、来安儿跟随，雇了三个头口，月娘便坐一乘暖轿，分付孟玉楼、潘金 <br />
莲、孙雪娥、西门大姐："好生看家，同奶子如意儿、众丫头好生看孝哥儿。后边 <br />
仪门无事早早关了，休要出外边去。"又分付陈敬济："休要那去，同傅伙计大门 <br />
首看顾。我约莫到月尽就来家了。"十五日早辰烧纸通信，晚夕辞了西门庆灵，与 <br />
众姊妹置酒作别，把房门、各库门房钥匙交付与小玉拿着。次日早五更起身，离了 <br />
家门，一行人奔大路而去。那秋深时分，天寒日短，一日行程六七十里之地。未到 <br />
黄昏，投客店村房安歇，次日再行。一路上，秋云淡淡，寒雁凄凄，树木凋落，景 <br />
物荒凉，不胜悲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休饶舌。一路无词，行了数日，到了泰安州，望见泰山，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， <br />
根盘地脚，顶接天心，居齐鲁之邦，有岩岩之气象。吴大舅见天晚，投在客店歇宿 <br />
一宵。次日早起上山，望岱岳庙来。那岱岳库就在山前，乃累朝祀典，历代封禅， <br />
为第一庙貌也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庙居岱岳，山镇乾坤，为山岳之尊，乃万福之领袖。山头倚槛，直望 <br />
弱水蓬莱； <br />
　　　　绝顶攀松，都是浓云薄雾。楼台森耸，金乌展翅飞来；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殿宇棱层，玉兔腾身走到。雕梁画栋，碧瓦朱檐，凤扉亮槅映黄纱， <br />
龟背绣帘垂锦带。遥观圣像，九猎舞舜目尧眉； <br />
　　　　近观神颜，衮龙袍汤肩禹背。御香不断，天神飞马报丹书；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祭祀依时，老幼望风祈护福。嘉宁殿祥云香霭，正阳门瑞气盘旋。 <br />
　　　　正是：万民朝拜碧霞宫，四海皈依神圣帝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吴大舅领月娘到了岱岳庙，正殿上进了香，瞻拜了圣像，庙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书 <br />
。然后两廊都烧化了纸钱，吃了些斋食。然后领月娘上顶，登四十九盘，攀藤揽葛 <br />
上去。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，约四五十里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。月娘众人 <br />
从辰牌时分岱岳庙起身，登盘上顶，至申时已后方到。娘娘金殿上朱红牌扁，金书 <br />
"碧霞宫"三字。进入宫内，瞻礼娘娘金身。怎生模样？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头绾九龙飞凤髻，身穿金缕绛绡衣。蓝田玉带曳长裾，白玉圭璋（敬 <br />
木）彩袖。脸如莲萼，天然眉目映云鬟；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唇似金朱，自在规模端雪体。犹如王母宴瑶池，却似嫦娥离月殿。正 <br />
大仙云描不就，威严形象画难成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，香案边立着一个庙祝道士，约四十年纪，生的五短身材，三 <br />
溜髭须，明眸牿齿，头戴簪冠，身披绛服，足登云履，向前替月娘宣读了还愿文疏 <br />
，金炉内炷了香，焚化了纸马金银，令小童收了祭供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这庙祝道士，也不是个守本分的，乃是前边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，姓石， <br />
双名伯才，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，趋时揽事之徒。这本地有个殷太岁，姓殷，双名 <br />
天锡，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。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，或张弓挟弹，牵架鹰犬， <br />
在这上下二宫，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女，人不敢惹他。这道士石伯才，专一藏奸蓄 <br />
诈，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，任意奸淫，取他喜欢。因见月娘生的姿容非俗，戴着孝 <br />
冠儿，若非官户娘子，定是豪家闺眷；又是一位苍白髭髯老子跟随，两个家童，不 <br />
免向前稽首，收谢神福："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。"吴大舅便道："不劳生受，还 <br />
要赶下山去。"伯才道："就是下山也还早哩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不一时，请至方丈，里面糊的雪白，正面放一张芝麻花坐床，柳黄锦帐，香几上供 <br />
养一幅洞宾戏白牡丹图画，左右一对联，大书着："两袖清风舞鹤，一轩明月谈经 <br />
。"伯才问吴大舅上姓，大舅道："在下姓吴，这个就是舍妹吴氏，因为夫主来还 <br />
香愿，不当取扰上宫。"伯才道："既是令亲，俱延上坐。"他便主位坐了，便叫 <br />
徒弟看茶。原来他手下有两个徒弟，一个叫郭守清，一个名郭守礼，皆十六岁，生 <br />
得标致，头上戴青段道髻，身穿青绢道服，脚上凉鞋净袜，浑身香气袭人。客至则 <br />
递茶递水，斟酒下菜。到晚来，背地便拿他解馋填馅。不一时，守清、守礼安放桌 <br />
儿，就摆斋上来，都是美口甜食，蒸堞饼馓，各样菜蔬，摆满春台。每人送上甜水 <br />
好茶，吃了茶，收下家火去。就摆上案酒。大盘大碗肴馔，都是鸡鹅鱼鸭上来。用 <br />
琥珀镶盏，满泛金波。吴月娘见酒来，就要起身，叫玳安近前，用红漆盘托出一匹 <br />
大布、二两白金，与石道士作致谢之礼。吴大舅便说："不当打搅上宫，这些微礼 <br />
致谢仙长。不劳见赐酒食，天色晚来，如今还要赶下山去。"慌的石伯才致谢不已 <br />
，说："小道不才，娘娘福荫，在本山碧霞宫做个住持，仗赖四方钱粮，不管待四 <br />
方财主，作何项下使用？今聊备粗斋薄馔，倒反劳见赐厚礼，使小道却之不恭，受 <br />
之有愧。"辞谢再三，方令徒弟收下去。一面留月娘、吴大舅坐："好歹坐片时， <br />
略饮三杯，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。"吴大舅见款留恳切，不得已和月娘坐下。不一 <br />
时，热下饭上来。石道士分付徒弟："这个酒不中吃，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爷送的 <br />
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，与你吴老爹用。"不一时，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。先 <br />
满斟一杯，双手递与月娘，月娘不肯接。吴大舅道："舍妹他天性不用酒。"伯才 <br />
道："老夫人一路风霜，用些何害？好歹浅用些。"一面倒去半钟，递上去与月娘 <br />
接了。又斟一杯递与吴大舅，说："吴老爹，你老人家试用此酒，其味如何？"吴 <br />
大舅饮了一口，觉香甜绝美，其味深长，说道："此酒甚好。"伯才道："不瞒你 <br />
老人家说，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。他老夫人、小姐、公子，年年来岱 <br />
岳庙烧香建醮，与小道相交极厚。他小姐；衙内又寄名在娘娘位下。见小道立心平 <br />
淡，殷勤香火，一味至诚，甚是敬爱小道。常年，这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，有一半 <br />
征收入库。近年多亏了我这恩主徐知府老爹题奏过，也不征收，都全放常住用度， <br />
侍奉娘娘香火，余者接待四方香客。"这里说话，下边玳安、来安、跟从轿夫，下 <br />
边自有坐处，汤饭点心，大盘大碗酒肉，都吃饱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吴大舅饮了几杯，见天晚要起身。伯才道："日色将落，晚了赶不下山去。倘不弃 <br />
，在小道方丈权宿一宵，明早下山从容些。"吴大舅道："争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内 <br />
，诚恐一时小人罗唣。"伯才笑道："这个何须挂意！决无丝毫差池。听得是我这 <br />
里进香的，不拘村坊店面，闻风害怕，好不好把店家拿来本州来打，就教他寻贼人 <br />
下落。"吴大舅听了，就坐住了。伯才拿大钟斟上酒来。吴大舅见酒利害，便推醉 <br />
更衣，遂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去了。这月娘觉身子乏困，便在床上侧侧儿。这石伯 <br />
才一面把房门拽上，外边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月娘方才床上歪着，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，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，淡红面貌 <br />
，三柳髭须，约三十年纪，头戴渗青巾，身穿紫锦袴衫，双手抱住月娘，说道：" <br />
小生殷天锡，乃高太守妻弟。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，天然国色，思慕如渴。今既接 <br />
英标，乃三生有幸，倘蒙见怜，死生难忘也。"一面按着月娘在床上求欢。月娘唬 <br />
的慌做一团，高声大叫："清平世界，朗朗乾坤，没事把良人妻室，强霸拦在此做 <br />
甚！"就要夺门而走。被天锡抵死拦挡不放，便跪下说："娘子禁声，下顾小生， <br />
恳求怜允。"那月娘越高声叫的紧了，口口大叫："救人！"平安、玳安听见是月 <br />
娘声音，慌慌张张走去后边阁上，叫大舅说："大舅快去，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 <br />
。"这吴大舅慌的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，那里推得开。只见月娘高声："清平 <br />
世界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？"这吴大舅便叫："姐姐休慌，我来了！"一面拿 <br />
石头把门砸开。那殷天锡见有人来，撇开手，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。原来这石道士 <br />
床背后都有出路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吴大舅砸开方丈门。问月娘道："姐姐，那厮玷污不曾？"月娘道："不曾玷污。 <br />
那厮打床背后走了。"吴大舅寻道士，那石道士躲去一边，只教徒弟来支调。大舅 <br />
大怒，喝令手下跟随玳安、来安儿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。一面保月娘出离碧霞 <br />
宫，上了轿子，便赶下山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约黄昏时分起身，走了半夜，方到山下客店内。如此这般，告店小二说。小二叫苦 <br />
连声，说："不合惹了殷太岁，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，有名殷太岁。你便去了， <br />
俺开店之家，定遭他凌辱，怎肯干休！"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，取了行李，保 <br />
定月娘轿子，急急奔走。后面殷天锡气不舍，率领二三十闲汉，各执腰刀短棍，赶 <br />
下山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吴大舅一行人，两程做一程，约四更时分，赶到一山凹里。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， <br />
走到跟前，却是一座石洞，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。吴大舅问："老师，我等顶上 <br />
烧香，被强人所赶，奔下山来，天色昏黑，迷踪失路至此。敢问老师，此处是何地 <br />
名？从那条路回得清河县去？"老僧说："此是岱岳东峰，这洞名唤雪涧洞。贫僧 <br />
就叫雪洞禅师，法名普静，在此修行二三十年。你今遇我，实乃有缘。休往前去， <br />
山下狼虽虎豹极多。明日早行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。"吴大舅道："只怕有 <br />
人追赶。"老师把眼一观说："无妨，那强人赶至半山，已回去了。"因问月娘姓 <br />
氏。吴大舅道："此乃吾妹，西门庆之妻。因为夫主，来此进香。得遇老师搭救， <br />
恩有重报，不敢有忘。"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天不亮，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谢老师。老师不受，说："贫曾只化你亲生一子作 <br />
个徒弟，你意下何如？"吴大舅道："吾妹止生一子，指望承继家业。若有多余， <br />
就与老师作徒弟。"月娘道："小儿还小，今才不到一周岁儿，如何来得？"老师 <br />
道："你只许下，我如今不问你要，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。"月娘口中不言，过十 <br />
五年再作理会，遂含糊许下老师。一面作辞老师，竟奔清河县大道而来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世上只有人心歹，万物还教天养人。 <br />
　　　　但交方寸无诸恶，狼虎丛中也立身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八十五回　　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<br />
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情若连环总不解，无端招引旁人怪。好事多磨成又败，应难捱， <br />
相冷眼谁揪采？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镇日愁眉和敛黛，阑干倚遍无聊赖。但愿五湖明月在，权宁耐， <br />
终须还了鸳鸯债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<br />
话说月娘取路来家，不题。单表金莲在家，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，缠做 <br />
一处。一日，金莲眉黛低垂，腰肢宽大，终日恹恹思睡，茶饭懒咽，教敬济到房中 <br />
说："奴有件事告你说，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，腰肢儿渐渐大，肚腹中扑扑跳，茶 <br />
饭儿怕待吃，身子好生沉困。有你爹在时，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，白没见 <br />
个踪影。今日他没了，和你相交多少时儿，便有了孩子。我从三月内洗身上，今方 <br />
六个月，已有半肚身孕。往常时我排磕人，今日却轮到我头上。你休推睡里梦里， <br />
趁你大娘未来家，那里讨贴坠胎的药，趁早打落了这胎气。不然，弄出个怪物来， <br />
我就寻了无常罢了，再休想抬头见人。"敬济听了，便道："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 <br />
，倒不知那几样儿坠胎，又没方修治。你放心，不打紧处，大街坊胡太医，他大小 <br />
方脉，妇人科，都善治，常在咱家看病。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，与你下胎便了。 <br />
"妇人道："好哥哥，你上紧快去，救奴之命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陈敬济包了三钱银子，径到胡太医家来。胡太医正在家，出来相见声喏，认的敬 <br />
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，让坐说："一向稀面，动问到舍有何见教？"敬济道："别 <br />
无干渎。"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："充药资之礼，敢求下胎良剂一二贴，足见盛情 <br />
。"胡太医道："天地之间，以好生为德。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，你如何倒 <br />
要打胎？没有，没有。"敬济见他掣肘，又添了二钱药资，说："你休管他，各人 <br />
家自有用处。此妇女子生落不顺，情愿下胎。"这胡太医接了银子，说道："不打 <br />
紧，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。吃下去，如人行五里，其胎自落矣。"于是取了两贴 <br />
，付与敬济。敬济得了药，作辞胡太医，到家递与妇人。妇人到晚夕，煎汤吃下去 <br />
，登时满肚里生疼，睡在炕上，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。可霎作怪，须臾坐净桶 <br />
，把孩子打下来了。只说身上来，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。次日，掏坑的汉子挑 <br />
出去，一个白胖的孩子儿。常言好事不出门，恶事传千里，不消几日，家中大小都 <br />
知金莲养女婿，偷出私孩子来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且说吴月娘有日来家。往回去了半个月光景，来时正值十月天气。家中大小接着， <br />
知前拜罢，就对玉楼众姐妹，把岱岳庙中的事，从头告诉一遍，因大哭一场。合家 <br />
大小都来参见了。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，子母相会在一处。烧纸，置酒管待 <br />
吴大舅回家。晚夕，众姊妹与月娘接风，俱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第二日，月娘因路上风霜跋涉，着了辛苦，又吃了惊怕，身上疼痛沉困，整不好 <br />
了两三日。那秋菊在家，把金莲、敬济两人干的勾当，听的满耳满心，要告月娘说 <br />
。走到上房门首，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，大耳刮子打在他脸上，骂道："贼说舌的 <br />
奴才，趁早与我走！俺奶奶远路来家，身子不快活，还未起来。气了他，倒值了多 <br />
的。"骂的秋菊忍气吞声，喏喏而退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也是合当有事，敬济进来寻衣服，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。被秋 <br />
菊走到后边，叫了月娘来看，说道；"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。娘不在，两个 <br />
在家明睡到夜，夜睡到明，偷出私孩子来。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。今日两人又在 <br />
楼上干歹事，不是奴婢说谎，娘快些瞧去。"月娘急忙走到前边，两个正干的好， <br />
还未下楼。春梅在房中，忽然看见，连忙上楼去说："不好了，大娘来了。"两人 <br />
忙了手脚，没处躲避。敬济只得拿衣服下楼往外走，被月娘撞见喝骂了几句，说： <br />
"小孩儿家没记性，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？"敬济道："铺子内人等着，没人寻衣 <br />
服。"月娘道："我那等分付你，教小厮进来取，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做甚么？没 <br />
廉耻！"几句骂得敬济往外金命水命，走投无命。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。然后下 <br />
来，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，说道："六姐，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！你我如今是寡 <br />
妇，比不得有汉子，香喷喷在家里。瓶儿罐儿有耳朵，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！ <br />
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！常言道，男儿没性，寸铁无钢；女人无性，烂如麻糖 <br />
。其身正，不令而行；其身不正，虽令不行。你若长俊正条，肯教奴才排说？他在 <br />
我跟前说了几遍，我不信；今日亲眼看见，说不的了。我今日说过，你要自家立志 <br />
，替汉子争气。像我进香去，被强人逼勒，若是不正气的，也来不到家了。"金莲 <br />
吃月娘数说，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，口里说一千个没有，只说："我在楼上烧香 <br />
，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，谁和他说甚话来！"当日月娘乱了一回，归后边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晚夕，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敬济："贼囚根子，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？你还那 <br />
等嘴巴巴的！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甚么？说不的了！两个弄的好碜儿，只把我合在 <br />
缸底下一般。那淫妇要了我汉子，还在我面前拿话儿拴缚人，毛司里砖儿－－又臭 <br />
又硬，恰似降伏着那个一般。他便羊角葱靠南墙－－老辣已定。你还要在这里雌饭 <br />
吃！"敬济骂道："淫妇，你家收着我银子，我雌你家饭吃？"使性子往前边来了 <br />
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自此已后，敬济只在前边，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。取东取西，只是玳安、平安两个 <br />
往楼上取去。每日饭食，晌午还不拿出来，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烫面吃。正是 <br />
龙斗虎伤，苦了小獐。各处门户，日头半天就关了。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 <br />
。敬济那边陈宅的房子，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。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，敬 <br />
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，月娘也不追问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个隔别，约一月不得会面。妇人独在那边，挨一日似三秋，过一宵如半夏，怎禁 <br />
这空房寂静，欲火如蒸，要见他一面，难上之难。两下音信不通，这敬济无门可入 <br />
。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过，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与金莲，诉其间阻之事，表此 <br />
肺腑之情。一日，推门外讨帐，骑头口径到薛嫂家，拴了驴儿，掀帘便问："薛妈 <br />
在家？"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，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，听见 <br />
有人叫薛妈，出来问："是谁？"敬济道："是我。"问："薛妈在家不在？"金 <br />
大姐道："姑夫请家来坐，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，讨银子去了。有甚话说，使人叫 <br />
去。"连忙点茶与敬济吃。坐不多时，只见薛嫂儿来了，与敬济道了万福，说：" <br />
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！"叫金大姐："倒茶与姑夫吃。"金大姐道："刚才吃了 <br />
茶了。"敬济道："无事不来。如此这般，与我五娘勾搭日久，今被秋菊丫头戳舌 <br />
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。大娘与大姐是疏淡我。我与六姐拆散不开，二人离别日久， <br />
音信不通，欲稍寄数字进去与他。无人得到内里，须央及你，如此这般通个消息。 <br />
"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："这些微礼，权与薛妈买茶吃。"那薛嫂一闻其言，拍 <br />
手打掌笑起来，说道："谁家女婿戏丈母？世间那里有此事！姑夫，你实对我说， <br />
端的你怎么得手来？"敬济道："薛嫂禁声，且休取笑。我有这柬贴封好在此，好 <br />
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。"薛嫂一手接了说："你大娘从进香回来，我还没看他去， <br />
两当一节，我去走走。"敬济道："我在那里讨你信？"薛嫂道："往铺子里寻你 <br />
回话。"说毕，敬济骑头口来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，薛嫂提着花箱儿，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。坐了一回，又到孟玉楼房中， <br />
然后才到金莲这边。金莲正放桌儿吃粥。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，说道："娘，你老 <br />
人家也少要忧心。是非有无，随人说去。如今爹也没了，大娘他养不出个墓生儿来 <br />
，莫不是也来路不明？他也难管你我暗地的事。你把心放开，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 <br />
汉哩。人生在世，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。"于是筛上酒来，递一钟与妇人说："娘 <br />
且吃一杯儿暖酒，解解愁闷。"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，说道："畜生尚有 <br />
如此之乐，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？"正饮酒，只见薛嫂儿来到，向金莲道个万福， <br />
又与春梅拜了拜，笑道："你娘儿们好受用。"因观二犬恋在一处，又笑道："你 <br />
家好祥瑞，你娘儿每看着怎不解闷！"妇人道："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，怎的一向 <br />
不来走走？"一面让薛嫂坐。薛嫂儿道："我整日干的不知甚么，只是不得闲。大 <br />
娘顶上进了香来，也不曾看的他，刚才好不怪我。西房三娘也在跟前，留了我两对 <br />
翠花，一对大翠围发，好快性，就称了八钱银子与我。只是后边雪姑娘，从八月里 <br />
要了我两对线花儿，该二钱银子，白不与我。好悭吝的人！我对你说，怎的不见你 <br />
老人家？"妇人道："我这两日身中有些不自在，不曾出去走动。"春梅一面筛了 <br />
一钟酒，递与薛嫂儿。薛嫂忙又道万福，说："我进门就吃酒。"妇人道："你到 <br />
明日养个好娃娃。"薛嫂儿道："我养不的，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，倒新添了个 <br />
娃儿，才两个月来。"又道："你老人家没了爹，终日这般冷清清了。"妇人道： <br />
"说不得，有他在好了，如今弄的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。不瞒老薛说，如今俺家中 <br />
人多舌头多，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，把心肠儿也改变了，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。 <br />
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，二来因些闲话，没曾往那边去。"春梅道："都是俺房 <br />
里秋菊这奴才，大娘不在，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，把我也扯在里面，好不乱哩。 <br />
"薛嫂道："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？他怎的倒弄主子？自古穿青衣，抱黑柱。这个 <br />
使不的。"妇人使春梅："你瞧瞧那奴才，只怕他又来听。"春梅道："他在厨下 <br />
拣米哩！这破包篓奴才，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，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。"薛嫂道 <br />
："这里没人，咱娘儿每说话。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，如此这般告诉我，干净是他 <br />
戳犯你每的事儿了。陈姐夫说，他大娘数说了他，各处门户都紧了，不许他进来取 <br />
衣裳拿药材了。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。每日晌午还不拿饭出去与他吃，饿的他只 <br />
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。一个亲女婿不托他，倒托小厮，有这个道理？他有好一 <br />
向没得见你老人家，巴巴央及我，稍了个柬儿，多多拜上你老人家，少要心焦，左 <br />
右爹也是没了，爽利放倒身，大做一做，怕怎的？点根香怕出烟儿；放把火，倒也 <br />
罢了。"于是取出敬济封的柬贴儿递与妇人。拆开观看，别无甚话，上写《红绣鞋 <br />
》一词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袄庙火烧皮肉，蓝桥水淹过咽喉，紧按纳风声满南州。洗净了终是染 <br />
污，成就了倒是风流，不怎么也是有。六姐妆次敬济百拜上 <br />
　　 <br />
妇人看毕，收入袖中。薛嫂道："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，或写几个字儿稍了去，方 <br />
信我送的有个下落。"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，他进入里间，半晌拿了一方白绫 <br />
帕，一个金戒指儿。帕儿上又写了一首词儿，叙其相思契阔之怀。写完，封得停当 <br />
，走出来交与薛嫂，便说："你上覆他，教他休要使性儿，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 <br />
，惹他张舅蜃齿，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，却来我家吃饭。显得俺们都是没生活的一 <br />
般，教他张舅怪。或是未有饭吃，教他铺子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。你使性 <br />
儿不进来，和谁鳖气哩！却相是贼人胆儿虚一般。"薛嫂道："等我对他说。"妇 <br />
人又与了薛嫂五钱银子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作别出门，来到前边铺子里，寻见敬济。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，把封的物事递与他 <br />
："五娘说，教你休使性儿赌鳖气，教你常进来走走，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，惹人 <br />
家怪。"因拿出五钱银子与他瞧："此是里面与我的，漏眼不藏丝，久后你两个愁 <br />
不会在一答里？对出来，我脸放在那里？"敬济道："老薛多有累你。"深深与他 <br />
唱喏。那薛嫂走了两步，又回来说："我险些儿忘了一件事，刚才我出来，大娘又 <br />
使丫头绣春叫我进去，叫我晚上来领春梅，要打发卖他。说他与你们做牵头，和他 <br />
娘通同养汉。"敬济道："薛妈，你且领在家。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，有话问他 <br />
。"那薛嫂说毕，回家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，走来领春梅。到月娘房中，月娘开口说："那咱原是你手 <br />
里十六两银子买的，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。"分付小玉："你看着，到前 <br />
边收拾了，教他罄身儿出去，休要带出衣裳去了。"那薛嫂儿到前边，向妇人如此 <br />
这般："他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。对我说，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，偷养汉子， <br />
不管长短，只问我要原价。"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，就睁了眼，半日说不出话来， <br />
不觉满眼落泪，叫道："薛嫂儿，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，好苦也！今日他死了 <br />
多少时儿，就打发我身边人。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，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， <br />
就把人（足丽）到泥里。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，花麻痘疹未出，知道天怎么算 <br />
计，就心高遮了太阳！"薛嫂道："春梅姐说，爹在日曾收用过他。"妇人道：" <br />
收用过二字儿！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！说一句，听十句，要一奉十，正 <br />
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。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，他爹不敢打五棍儿。"薛嫂道 <br />
："可又来，大娘差了！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，打发他，箱笼儿也不与，又不许 <br />
带一件衣服儿，只教他罄身儿出去，邻舍也不好看的。"妇人道："他对你说，休 <br />
教带出衣裳去？"薛嫂道："大娘分付，小玉姐便来。教他看着，休教带衣裳出去 <br />
。"那春梅在旁，听见打发他，一点眼泪也没有。见妇人哭，说道："娘你哭怎的 <br />
？奴去了，你耐心儿过，休要思虑坏了你。你思虑出病来，没人知你疼热。等奴出 <br />
去，不与衣裳也罢，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，好女不穿嫁时衣。"正说着，只见小玉 <br />
进来，说道："五娘，你信我奶奶，倒三颠四的。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，瞒上 <br />
不瞒下，你老人拿出他箱子来，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，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，做个 <br />
一念儿，也是他番身一场。"妇人道："好姐姐，你到有点仁义。"小玉道："你 <br />
看，谁人保得常无事！虾蟆、促织儿，都是一锹土上人。兔死狐悲，物伤其类。" <br />
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，是戴的汗巾儿、翠簪儿，都教他拿去。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 <br />
段衣服鞋脚，包了一大包，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指，小玉也头上拔下两 <br />
根簪子来递与春梅。余者珠子缨络、银丝云髻、遍地金妆花裙袄，一件儿没动，都 <br />
抬到后边去了。春梅当下拜辞妇人、小玉，洒泪而别。临出门，妇人还要他拜辞拜 <br />
辞月娘众人，只见小玉摇手儿。这春梅跟定薛嫂，头也不回，扬长决裂，出大门去 <br />
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。小玉到上房回大娘，只说："罄身子去了，衣服都留下 <br />
，没与他。"这金莲归到房中，往常有春梅，娘儿两个相亲相热，说知心话儿，今 <br />
日他去了，丢得屋里冷冷落落，甚是孤凄，不觉放声大哭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耳畔言犹在，于今恩爱分。 <br />
　　　　房中人不见，无语自消魂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八十六回　　雪娥唆打陈敬济 金莲解渴王潮儿 <br />
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雨打梨花倍寂寥，几回肠断泪珠抛。 <br />
　　　　睽违一载犹三载，情绪千丝与万条。 <br />
　　　　好句每从秋里得，离魂多自梦中消。 <br />
　　　　香罗重解知何日，辜负巫山几暮朝。 <br />
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潘金莲自从春梅去后，房中纳闷，不题。单表陈敬济，次日上饭时出去，假作 <br />
讨帐，骑头口到于薛嫂儿家。薛嫂儿正在屋里，一面让进来坐。敬济拴了头口，进 <br />
房坐下，点茶吃了。薛嫂故意问："姐夫来有何话说？"敬济道："我往前街讨帐 <br />
，竟到这里。昨晚大小姐出来了，和他说句话儿。"薛嫂故作乔张致，说："好姐 <br />
夫，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，因为你每通同作弊，弄出丑事来，才把他打发出门 <br />
，教我防范你们，休要与他会面说话。你还不趁早去哩，只怕他一时使将小厮来看 <br />
见，到家学了，又是一场儿。倒没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门。"那敬济便笑嘻嘻袖中拿 <br />
出一两银子来："权作一茶，你且收了，改日还谢你。"那薛嫂见钱眼开，便道： <br />
"好姐夫，自恁没钱使，将来谢我！只是我去年腊月，你铺子当了人家两付扣花枕 <br />
顶，将有一年来，本利该八钱银子，你寻与我罢。"敬济道："这个不打紧，明日 <br />
就寻与你。" 　　 <br />
这薛嫂儿一面请敬济里间房里去，与春梅厮见，一面叫他媳妇金大姐定菜儿，"我 <br />
去买茶食点心。"又打了一壶酒，并肉鲊之类，教他二人吃。这春梅看见敬济，说 <br />
道："姐夫，你好人儿，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！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， <br />
出丑惹人嫌，到这步田地。"敬济道："我的姐姐，你既出了他家门，我在他家也 <br />
不久了。'妻儿赵迎春，各自寻投奔'。你教薛妈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，我'腌 <br />
韭菜－－已是入不的畦"了。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去计较了回来，把他家女儿休了 <br />
，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。"说毕，不一时，薛嫂买将茶食酒菜来，放炕桌儿摆了， <br />
两个做一处饮酒叙话。薛嫂也陪他吃了两盏，一递一句，说了回月娘心狠："宅里 <br />
恁个出色姐儿出来，通不与一件儿衣服簪环。就是往人家上主儿去，装门面也不好 <br />
看。还要旧时原价。就是清水，这碗里倾倒那碗内，也抛撒些儿。原来这等夹脑风 <br />
。临时出门，倒亏了小玉丫头做了个分上，教他娘拿了两件衣服与他。不是，往人 <br />
家相去，拿甚么做上盖？"比及吃得酒浓时，薛嫂教他媳妇金大姐抱孩子，躲去人 <br />
家坐的，教他两个在里间自在坐个房儿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云淡淡天边鸾凤，水沉沉波底鸳鸯。 <br />
　　　　写成今世不休书，结下来生欢喜带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个干讫，一度作别，比时难割难舍。薛嫂恐怕月娘使人来瞧，连忙撺掇敬济出港 <br />
，骑上头口来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迟不上两日，敬济又稍了两方销金汗巾，两双膝裤与春梅，又寻枕头出来与薛嫂儿 <br />
。又拿银子打酒，在薛嫂儿房内正和春梅吃酒，不想月娘使了来安小厮来催薛嫂儿 <br />
："怎的还不上主儿？"看见头口拴在门首，来安儿到家学了舌，说："姐夫也在 <br />
那里来。"月娘听了，心中大怒，使人一替两替叫了薛嫂儿去，尽力数说了一遍， <br />
道："你领了奴才去，今日推明日，明日推后日，只顾不上紧替我打发，好窝藏着 <br />
养汉挣钱儿与你家使。若是你不打发，把丫头还与我领了来，我另教冯妈妈子卖， <br />
你再休上我门来。"这薛嫂儿听了，到底还是媒人的嘴，说道："天么天么！你老 <br />
人家怪我差了。我赶着增福神着棍打？你老人家照顾我，怎不打发？昨日也领着走 <br />
了两三个主儿，都出不上，你老人家要十六两原价，俺媒人家那里有这些银子陪上 <br />
。"月娘又道："小厮说陈家种子今日在你家和丫头吃酒来。"薛嫂慌道："耶（ <br />
口乐）！耶（口乐）！又是一场儿。还是去年腊月，当了人家两付枕顶，在咱狮子 <br />
街铺内，银子收了，今日姐夫送枕顶与我。我让他吃茶，他不吃，忙忙就上头口来 <br />
了。几时进屋里吃酒来！原来咱家这大官儿，恁快捣谎驾舌！"月娘吃他一篇，说 <br />
的不言语了，说道："我只怕一时被那种子设念随邪，差了念头。"薛嫂道："我 <br />
是三岁小孩儿？岂可恁些事儿不知道。你那等分付了我，我长吃好，短吃好？他在 <br />
那里也没的久停久坐，与了我枕头，茶也没吃就来了。几曾见咱家小大姐面儿来！ <br />
万物也要个真实，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来。既是如此，如今守备周老爷府中，要他 <br />
图生长，只出十二两银子。看他若添到十三两上，我兑了银子来罢。说起来，守备 <br />
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，也曾见过小大姐来。因他会这几套唱，好模样儿，才出这 <br />
几两银子。又不是女儿，其余别人出不上。"薛嫂当下和月娘砸死了价钱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，早把春梅收拾打扮，妆点起来，戴着围发云髻儿，满头珠翠，穿上红段袄儿 <br />
，蓝段裙子，脚上双鸾尖翘翘，一顶轿子送到守备府中。周守备见了春梅生的模样 <br />
儿，比旧时越又红又白，身段儿不短不长，一双小脚儿，满心欢喜，就兑出五十两 <br />
一锭元宝来，这薛嫂儿拿出家，凿下十三两银子，往西门庆家交与月娘，另外又拿 <br />
出一两来，说："是周爷赏我的喜钱，你老人家这边不与我些儿？"那吴月娘免不 <br />
过，只得又秤出五钱银子与他，恰好他还禁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。十个九个媒人， <br />
都是如此赚钱养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表陈敬济见卖了春梅，又不得往金莲那边去，见月娘凡事不理他，门户都严禁， <br />
到晚夕亲自出来，打灯笼前后照看，上了锁，方才睡去，因此弄不得手脚。敬济十 <br />
分急了，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，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："我在你家做女婿，不道 <br />
的雌饭吃，吃伤了！你家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，你是我老婆，不顾赡我，反说我雌 <br />
你家饭吃！我白吃你家饭来？"骂的大姐只是哭涕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十一月念七日，孟玉楼生日。玉楼安排了几碗酒菜点心，好意教春鸿拿出前边铺子 <br />
，教敬济陪傅伙计吃。月娘便拦说："他不是才料。休要理他。要与傅伙计，自与 <br />
傅伙计自家吃就是了，不消叫他。"玉楼不肯。春鸿拿出来，摆在水柜上。一大壶 <br />
酒都吃了，不勾，又使来巡儿后边要去。傅伙计便说："姐夫不消要酒去了，这酒 <br />
勾了，我也不吃了。"敬济不肯，定要来安要去。等了半晌，来安儿出来，回说没 <br />
了酒了。这陈敬济也有半酣酒儿在肚内，又使他要去，那来安不动。又另拿钱，打 <br />
了酒来吃着。骂来安儿："贼小奴才儿，你别要慌！你主子不待见我，连你这奴才 <br />
每也欺负我起来了，使你使儿不动。我与你家做女婿，不道的酒肉吃伤了，有爹在 <br />
怎么行来？今日爹没了，就改变了心肠，把我来不理，都乱来挤撮我。我大丈母听 <br />
信奴才言语，凡事托奴才，不托我。由他，我好耐凉耐怕儿！"傅伙计劝道："好 <br />
姐夫，快休舒言。不敬奉姐夫，再敬奉谁？想必后边忙。怎不与姐夫吃？你骂他不 <br />
打紧，墙有缝，壁有耳，恰似你醉了一般。"敬济道："老伙计，你不知道，我酒 <br />
在肚里，事在心头。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，骂我一篇是非。就算我（入日）了人， <br />
人没（入日）了我？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，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 <br />
，论个不应罪名。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，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。再不，东京万 <br />
寿门进一本，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，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。好不好把你这 <br />
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，老婆便当官办卖。我不图打鱼，只图混水耍子。会事的把俺 <br />
女婿收笼着，照旧看待，还是大家便益。"傅伙计见他话头儿来的不好，说道：" <br />
姐夫，你原来醉了。王十九，只吃酒，且把散话革起。"这敬济眼瞅着傅伙计，骂 <br />
道："老贼狗，怎的说我散话！揭跳我醉了，吃了你家酒来？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娇 <br />
客，你无故只是他家行财，你也挤撮我起来！我教你这老狗别要慌，你这几年赚的 <br />
俺丈人钱勾了，饭也吃饱了，心里要打伙儿把我疾发了去，要夺权儿做买卖，好禁 <br />
钱养家。我明日本状也带你一笔。教他打官司！"那傅伙计最是个小胆儿的人，见 <br />
头势不好，穿上衣裳，悄悄往家一溜烟走了。小厮收了家活，后边去了，敬济倒在 <br />
炕上睡下，一宿晚景题过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，傅伙计早辰进后边，见月娘把前事具诉一遍，哭哭啼啼，要告辞家去，交割 <br />
帐目，不做买卖了。月娘便劝道："伙计，你只安心做买卖，休要理那泼才料，如 <br />
臭屎一般丢着他。当初你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着，有甚金银财宝？也只是大姐 <br />
几件妆奁，随身箱笼。你家老子便躲上东京去了，那时恐怕小人不足，教俺家昼夜 <br />
耽心。你来时才十六七岁，黄毛团儿也一般。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这几年，调理的 <br />
诸般买卖儿都会。今日翅膀毛儿干了，反恩将仇报，一扫帚扫的光光的。小孩儿家 <br />
说话欺心，恁没天理，到明日只天照看他！伙计，你自安心做你买卖，休理他便了 <br />
。他自然也羞。"一面把傅伙计安抚住了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也是合当有事，印了铺挤着一屋里人赎讨东西。只见奶子如意儿，抱着孝哥 <br />
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，放在桌上。孝哥儿在奶子怀里，哇哇的只管哭。这陈 <br />
敬济对着那些人，作耍当真说道："我的哥哥，乖乖儿，你休哭了。"向众人说： <br />
"这孩子倒相我养的，依我说话，教他休哭，他就不哭了。"那些人就呆了。如意 <br />
儿说："姐夫，你说的好妙话儿，越发叫起儿来了，看我进房里说不说。"这陈敬 <br />
济赶上踢了奶子两脚，戏骂道："怪贼邋遢，你说不是！我且踢个响屁股儿着。" <br />
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边，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说："姐夫对众人将哥儿这般言语发出 <br />
来。"这月娘不听便罢，听了此言，正在镜台边梳着头，半日说不出话来，往前一 <br />
撞，就昏倒在地，不省人事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荆山玉损，可惜西门庆正室夫妻；宝鉴花残，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。 <br />
花容掩淡，犹如西园芍药倚朱栏；檀口无言，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。 <br />
小园昨日春风急，吹折江梅就地花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慌了小玉，叫将家中大小，扶起月娘来炕上坐的。孙雪娥跳上炕，撅救了半日，舀 <br />
姜汤灌下去，半日苏醒过来。月娘气堵心胸，只是哽咽，哭不出声来。奶子如意儿 <br />
对孟玉楼、孙雪娥，将敬济对众人将哥儿戏言之事，说了一遍："我好意说他，又 <br />
赶着我踢了两脚，把我也气的发昏在这里。"雪娥扶着月娘，待的众人散去，悄悄 <br />
在房中对月娘说："娘也不消生气，气的你有些好歹，越发不好了。这小厮因卖了 <br />
春梅，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，才发出话来。如今一不做，二不休，大姐已是嫁 <br />
出女，如同卖出田一般，咱顾不得他这许多。常言养虾蟆得水蛊儿病，只顾教那小 <br />
厮在家里做甚么！明日哄赚进后边，下老实打与他一顿，即时赶离门，教他家去。 <br />
然后叫将王妈妈子来，把那淫妇教他领了去，变卖嫁人，如同狗臭尿，掠将出去， <br />
一天事都没了。平空留着他在家里做甚么！到明日，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。" <br />
月娘道："你说的也是。"当下计议已定了。　　 <br />
到次日，饭时已后，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妇七八个人，各拿短棍棒槌。使小厮来安儿 <br />
请进陈敬济来后边，只推说话。把仪门关了，教他当面跪下，问他："你知罪么？ <br />
"那陈敬济也不跪，转把脸儿高扬，佯佯不采。月娘大怒，于是率领雪娥并来兴儿 <br />
媳妇、来昭妻一丈青、中秋儿、小玉、绣春众妇人，七手八脚，按在地下，拿棒槌 <br />
短棍打了一顿。西门大姐走过一边，也不来救。打的这小伙儿急了，把裤子脱了， <br />
露出那直竖一条棍来。唬的众妇人看见，却丢下棍棒乱跑了。月娘又是那恼，又是 <br />
那笑，口里骂道："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！"敬济口中不言，心中暗道："若不 <br />
是我这个法儿，怎得脱身。"于是扒起来，一手兜着裤子，往前走了。月娘随令小 <br />
厮跟随，教他算帐，交与傅伙计。敬济自知也立脚不定，一面收拾衣服铺盖，也不 <br />
作辞，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，径往他母舅张团练家，他旧房子自住去了。正是 <br />
： <br />
　　　　唯有感恩并积恨，万年千载不生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潘金莲在房中，听见打了陈敬济，赶离出门去了，越发忧上加忧，闷上添闷。一日 <br />
，月娘听信雪娥之言，使玳安儿去叫了王婆来。那王婆自从他儿子王潮跟淮上客人 <br />
，拐了起车的一百两银子来家，得其发迹，也不卖茶了，买了两个驴儿，安了盘磨 <br />
，一张罗柜，开起磨房来。听见西门庆宅里叫他，连忙穿衣就走，到路上问玳安说 <br />
："我的哥哥，几时没见你，又早笼起头去了，有了媳妇儿不曾？"玳安道："还 <br />
不曾有哩。"王婆子道："你爹没了，你家谁人请我做甚么？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 <br />
子了，请我去抱腰？"玳安道："俺五娘倒没养儿子，倒养了女婿。俺大娘请你老 <br />
人家，领他出来嫁人。"王婆子道："天么，天么，你看么！我说这淫妇，死了你 <br />
爹，怎守的住。只当狗改不了吃屎，就弄碜儿来了。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？他姓 <br />
甚么？"玳安道："他姓陈，名唤陈敬济。"王婆子道："想着去年，我为何老九 <br />
的事，去央烦你爹。到宅内，你爹不在，贼淫妇他就没留我房里坐坐儿，折针也迸 <br />
不出个来，只叫丫头倒一钟清茶我吃了，出来了。我只道千年万岁在他家，如何今 <br />
日也还出来！好个浪蹄子淫妇，休说我是你个媒王，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，就是闲 <br />
人进去，也不该那等大意。"玳安道："为他和俺姐夫在家里炒嚷作乱，昨日差些 <br />
儿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。俺姐夫已是打发出去了，只有他老人家，如今教你领他去 <br />
哩。"王婆子道："他原是轿儿来，少不得还叫顶轿子。他也有个箱笼来，这里少 <br />
不的也与他个箱子儿。"玳安道："这个少不的，俺大娘自有个处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个说话间，到了门首。进入月娘房里，道了万福坐下，丫鬟拿茶吃了。月娘便道 <br />
："老王，无事不请你来。"悉把潘金莲如此这般，上项说了一遍："今来是是非 <br />
人，去是非者。一客不烦二王，还起动你领他出去，或聘嫁，或打发，叫他吃自在 <br />
饭去罢。我男子汉已是没了，招揽不过这些人来。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丢了许多钱 <br />
底那话了，就打他恁个人儿也有。如今随你聘嫁，多少儿交得来，我替他爹念个经 <br />
儿，也是一场勾当。"王婆道："你老人家，是稀罕这钱的？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 <br />
是了。我知道，我也不肯差了。"又道："今日好日，就出去罢。又一件，他当初 <br />
有个箱笼儿，有顶轿儿来，也少不的与他顶轿儿坐了去。"月娘道："箱子与他一 <br />
个，轿子不容他坐。"小玉道："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，到临岐，少不的雇顶 <br />
轿儿。不然街坊人家看着，抛头露面的，不吃人笑话？"月娘不言语了，一面使丫 <br />
鬟绣春，前边叫金莲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，就睁了，向前道了万福，坐下。王婆子开言便道："你 <br />
快收拾了。刚才大娘说，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。"金莲道："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 <br />
，我为下甚么非，作下甚么歹来？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？"王婆道："你休稀里打 <br />
哄，做哑装聋！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，各人干的事儿，各人心里明。金莲你休呆里 <br />
撒奸，说长道短，我手里使不的巧语花言，帮闲钻懒。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，出头 <br />
椽儿先朽烂，人的名儿，树的影儿。苍蝇不钻没缝儿蛋，你休把养汉当饭，我如今 <br />
要打发你上阳关。"金莲见势头不好，料难久住，便也发话道："你打人休打脸， <br />
骂人休揭短！有势休要使尽了，赶人不可赶上。我在你家做老婆，也不是一日儿， <br />
怎听奴才淫妇戳舌，便这样绝情绝义的打发我出去！我去不打紧，只要大家硬气， <br />
守到老没个破字儿才好。"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。月娘到他房中，打点与了他 <br />
两个箱子，一张抽替桌儿，四套衣服，几件钗梳簪环，一床被褥。其余他穿的鞋脚 <br />
，都填在箱内。把秋菊叫到后边来，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。金莲穿上衣服，拜辞月 <br />
娘，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回。又走到孟玉楼房中，也是姊妹相处一场，一旦分离 <br />
，两个落了一回眼泪。玉楼瞒着月娘，悄悄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，一套翠蓝段袄、 <br />
红裙子，说道："六姐，奴与你离多会少了，你看个好人家，往前进了罢。自古道 <br />
，千里长篷，也没个不散的筵席。你若有了人家，使个人来对我说声，奴往那里去 <br />
，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，也是姐妹情肠。"于是洒泪而别。临出门，小玉送金莲， <br />
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。金莲道："我的姐姐，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。"王 <br />
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。独有玉楼、小玉送金莲到门首，坐了轿子才回 <br />
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世上万般哀苦事，无非死别共生离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金莲到王婆家，王婆安插他在里间，晚夕同他一处睡。他儿子王潮儿，也长成 <br />
一条大汉，笼起头去了，还未有妻室，外间支着床睡。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，乔 <br />
眉乔眼在帘下看人。无事坐在炕上，不是描眉画眼，就是弹弄琵琶。王婆不在，就 <br />
和王潮儿斗叶儿、下棋。那王婆自去扫面，喂养驴子，不去管他。朝来暮去，又把 <br />
王潮儿刮剌上了。晚间等的王婆子睡着了，妇人推下炕溺尿，走出外间床上，和王 <br />
潮儿两个干，摇的床子一片响声。被王婆子醒来听见，问那里响。王潮儿道："是 <br />
柜底下猫捕老鼠响。"王婆子睡梦中，喃喃呐呐，口里说道："只因有这些麸面在 <br />
屋里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，不得睡。"良久，又听见动旦，摇的床子格 <br />
支支响，王婆又问那里响。王潮道："是猫咬老鼠，钻在炕洞下嚼的响。"婆子侧 <br />
耳，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咬的响，方才不言语了。妇人和小厮干完事，依旧悄悄上 <br />
炕睡去了。有几句双关，说得这老鼠好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你身躯儿小，胆儿大，嘴儿尖，忒泼皮。见了人藏藏躲躲，耳边厢叫 <br />
叫唧唧，搅混人半夜三更不睡。不行正人伦，偏好钻穴隙。更有一桩 <br />
儿不老实，到底改不的偷馋抹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有日，陈敬济打听得潘金莲出来，还在王婆家聘嫁，因提着两吊铜钱，走到王婆家 <br />
来。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的粪。这敬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。婆子问道："哥哥， <br />
你做甚么？"敬济道："请借里边说话。"王婆便让进里面。敬济便道："动问西 <br />
门大官人宅内，有一位娘子潘六姐，在此出嫁？"王婆便道："你是他甚么人？" <br />
那敬济嘻嘻笑道："不瞒你老人家说，我是他兄弟，他是我姐姐。"那王婆子眼上 <br />
眼下，打量他一回，说："他有甚兄弟，我不知道，你休哄我。你莫不是他家女婿 <br />
姓陈的，在此处撞蠓子，我老娘手里放不过。"敬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，放 <br />
在面前，说："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，教我且见一面，改日还重谢你老人 <br />
家。"婆子见钱，越发乔张致起来，便道："休说谢的话。他家大娘子分付将来， <br />
不许教闲杂人来看他。咱放倒身说话，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，与我五两银子，见两 <br />
面与我十两。你若娶他，便与我一百两银子，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。我不管闲帐。 <br />
你如今两串钱儿，打水不浑的，做甚么？"敬济见这虔婆口硬，不收钱，又向头上 <br />
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，重五钱，杀鸡扯腿跪在地下，说道："王奶奶，你且收了 <br />
，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，不敢差了。且容我见他一面，说些话儿则个。"那婆 <br />
子于是收了簪子和钱，分付："你进去见他，说了话就与我出来。不许你涎眉睁目 <br />
，只顾坐着。所许那一两头银子，明日就送来与我。"于是掀帘，放敬济进里间。 <br />
妇人正坐在炕上，看见敬济，便埋怨他道："你好人儿！弄的我前不着村，后不着 <br />
店，有上稍，没下稍，出丑惹人嫌。你就影儿也不来看我看儿了。我娘儿们好好的 <br />
，拆散的你东我西，皆是为谁来？"说着，扯住敬济，只顾哭泣。王婆又嗔哭，恐 <br />
怕有人听见。敬济道："我的姐姐，我为你剐皮剐肉，你为我受气耽羞，怎不来看 <br />
你？昨日到薛嫂儿家，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，才打听知你出离了他家门，在 <br />
王奶奶这边聘嫁。今日特来见你一面，和你计议。咱两个恩情难舍，拆散不开，如 <br />
之奈何？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，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。他若不与我， <br />
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，那里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。我暗地里假名托姓， <br />
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，咱两个永远团圆，做上个夫妻，有何不可？"妇人道："现 <br />
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，你有这些银子与他？"敬济道："如何人这许多？"婆子 <br />
说道："你家大丈母说，当初你家爹，为他打个银人儿也还多，定要一百两银子， <br />
少一丝毫也成不的。"敬济道："实不瞒你老人家说，我与六姐打得热了，拆散不 <br />
开，看你老人家下顾，退下一半儿来，五六十两银子也罢，我往母舅那里典上两三 <br />
间房子，娶了六姐家去，也是春风一度。你老人家少转些儿罢。"婆子道："休说 <br />
五六十两银子，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。昨日湖州贩绸绢何官人，出到七十两； <br />
大街坊张二官府，如今见在提刑院掌刑，使了两个节级来，出到八十两上，拿着两 <br />
卦银子来兑，还成不的，都回去了。你这小孩儿家，空口来说空话，倒还敢奚落老 <br />
娘，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！"当下一直走出街上，大吆喝说："谁家女婿要娶丈母 <br />
，还来老娘屋里放屁！"敬济慌了，一手扯进婆子来，双膝跪下央及："王奶奶噤 <br />
声，我依王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。争奈我父亲在东京，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 <br />
去。"妇人道："你既为我一场，休与干娘争执，上紧取去，只恐来迟了，别人娶 <br />
了奴去，就不是你的人了。"敬济道："我雇头口连夜兼程，多则半月，少则十日 <br />
就来了。"婆子道："常言先下米先食饭，我的十两银子在外，休要少了，我先与 <br />
你说明白着。"敬济道："这个不必说，恩有重报，不敢有忘。"说毕，敬济作辞 <br />
出门，到家收拾行李，次日早雇头口，上东京取银子去。此这去，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青龙与白虎同行，吉凶事全然未保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八十七回　　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<br />
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悠悠嗟我里，世乱各东西。 <br />
　　　　存者问消息，死者为尘泥。 <br />
　　　　贱子家既败，壮士归来时。 <br />
　　　　行久见空巷，日暮气惨凄。 <br />
　　　　但逢狐与狸，竖毛怒裂眦。 <br />
　　　　我有镯镂剑，对此吐长霓。 <br />
　 <br />
　 <br />
话说陈敬济雇头口起身，叫了张团练一个伴当跟随，早上东京去不题。却表吴月娘 <br />
打发潘金莲出门，次日使春鸿叫薛嫂儿来，要卖秋菊。这春鸿正走到大街，撞见应 <br />
伯爵，叫住问："春鸿，你往那里去？"春鸿道："大娘使小的叫媒人薛嫂儿去。 <br />
"伯爵问："叫媒人做甚么？"春鸿道："卖五娘房里秋菊丫头。"伯爵又问：" <br />
你五娘为甚么打发出来嫁人？"这春鸿便如此这般，"因和俺姐夫有些说话，大娘 <br />
知道了，先打发了春梅小大姐，然后打了俺姐夫一顿，赶出往家去了。昨日才打发 <br />
出俺五娘来。"伯爵听了，点了点头儿，说道："原来你五娘和你姐夫有楂儿，看 <br />
不出人来。"又向春鸿说："孩儿，你爹已是死了，你只顾还在他家做甚么？终是 <br />
没出产。你心里还要归你南边去？还是这里寻个人家跟罢。"春鸿道："便是这般 <br />
说。老爹已是没了，家中大娘好不严禁，各处买卖都收了，房子也卖了，琴童儿、 <br />
画童儿都走了，也揽不过这许多人口来。小的待回南边去，又没顺便人带去。这城 <br />
内寻个人家跟，又没个门路。"伯爵道："傻孩儿，人无远见，安身不牢。千山万 <br />
水，又往南边去做甚？你肚里会几句唱，愁这城内寻不出主儿来答应。我如今举保 <br />
个门路与你。如今大街坊张二老爹家，有万万贯家财，见顶补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 <br />
刑千户。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，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应，他见你会唱南曲 <br />
，管情一箭就上垛，留下你做个亲随大官儿，又不比在你家里。他性儿又好，年纪 <br />
小小，又倜傥，又爱好，你就是个有造化的。"这春鸿扒倒地下就磕了个头："有 <br />
累二爹。小的若见了张老爹，得一步之地，买礼与二爹磕头。"伯爵一把手拉着春 <br />
鸿说："傻孩儿，你起来，我无有个不作成人的，肯要你谢？你那得钱儿来！"春 <br />
鸿道："小的去了，只怕家中大娘抓寻小的怎了？"伯爵道："这个不打紧。我问 <br />
你张二老爹讨个贴儿，封一两银子与他家。他家银子不敢受，不怕不把你不双手儿 <br />
送了去。"说毕，春鸿往薛嫂儿家，叫了薛嫂儿。见月娘，领秋菊出来，只卖了五 <br />
两银子，交与月娘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应伯爵领春鸿到张二官宅里见了。张二官见他生的清秀，又会唱南曲，就留下 <br />
他答应。便拿拜贴儿，封了一两银子，送往西门庆家，讨他箱子。那日吴月娘家中 <br />
正陪云离守娘子范氏吃酒。先是云离守补在清河左卫做同知，见西门庆死了，吴月 <br />
娘守寡，手里有东西，就安心有垂涎图谋之意。此日正买了八盘羹果礼物，来看月 <br />
娘。见月娘生了孝哥，范氏房内亦有一女，方两月儿，要与月娘结亲。那日吃酒， <br />
遂两家割衫襟，做了儿女亲家，留下一双金环为定礼。听见玳安儿拿进张二官府贴 <br />
儿，并一两银子，说春鸿投在他家答应去了，使人来讨他箱子衣服。月娘见他见做 <br />
提刑官，不好不与他，银子也不曾收，只得把箱子与将出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初时，应伯爵对张二官说："西门庆第五娘子潘金莲生得标致，会一手琵琶。百家 <br />
词曲，双陆象棋，无不通晓，又会写字。因为年小守不的，又和他大娘合气，今打 <br />
发出来，在王婆家嫁人。"这张二官一替两替使家人拿银子往王婆家相看，王婆只 <br />
推他大娘子分付，不倒口要一百两银子。那人来回讲了几遍，还到八十两上，王婆 <br />
还不吐口儿。落后春鸿到他宅内，张二官听见春鸿说，妇人在家养育女婿方打发出 <br />
来。这张二官就不要了，对着伯爵说："我家现放着十五岁未出幼儿子上学攻书， <br />
要这样妇人来家做甚？"又听见李娇儿说，金莲当初用毒药摆布死了汉子，被西门 <br />
庆占将来家，又偷小厮，把第六个娘子娘儿两个，生生吃他害杀了。以此张二官就 <br />
不要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分两头。却说春梅卖到守备府中，守备见他生的标致伶俐，举止动人，心中大喜 <br />
。与了他三间房住，手下使一个小丫鬟，就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。三日，替他裁 <br />
了两套衣服。薛嫂儿去，赏了薛嫂五钱银子。又买了个使女扶持他，立他做第二房 <br />
。大娘子一目失明，吃长斋念佛，不管闲事。还有生姐儿孙二娘，在东厢居住。春 <br />
梅在西厢房，各处钥匙都教他掌管，甚是宠爱他。一日，听薛嫂儿说，金莲出来在 <br />
王婆家聘嫁，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："俺娘儿两个，在一处厮守这几年， <br />
他大气儿不着呵着我，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。只知拆散开了，不想今日他也出来 <br />
了，你若肯娶将他来，俺娘儿每还在一处，过好日子。"又说他怎的好模样儿，诸 <br />
般词曲都会，又会弹琵琶。聪明俊俏，百伶百俐。属龙的，今才三十二岁儿。"他 <br />
若来，奴情愿做第三也罢。"于是把守备念转了，使手下亲随张胜、李安封了二方 <br />
手帕，二钱银子，往王婆家相看，果然生的好个出色的妇人。王婆开口指称他家大 <br />
娘子要一百两银子。张胜、李安讲了半日，还了八十两，那王婆不肯，不转口儿， <br />
要一百两："媒人钱不要便罢了，天也不使空人。"这张胜、李安只得又拿回银子 <br />
来禀守备。丢了两日，怎禁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："好歹再添几两银子，娶了来和 <br />
奴做伴儿，死也甘心。"守备见春梅只是哭泣，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，同张胜《 <br />
李安，毡包内拿着银子，打开与婆子看，又添到九十两上。婆子越发张致起来，说 <br />
："若九十两，到不的如今，提刑张二老爹家抬的去了。"这周忠就恼了，分付李 <br />
安把银子包了，说道："三只脚蟾便没处寻，两脚老婆愁寻不出来！这老淫妇连人 <br />
也不识。你说那张二官府怎的，俺府里老爹管不着你？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 <br />
爷跟前说念，要娶这妇人，平白出这些银子，要他何用！"李安道："勒掯俺两番 <br />
三次来回，贼老淫妇，越发鹦哥儿风了！"拉着周忠说："管家，咱去来，到家回 <br />
了老爷，好不好教牢子拿去，拶与他一顿好拶子。"这婆子终是贪着陈敬济那口食 <br />
，由他骂，只是不言语。二人到府中，回禀守备说："已添到九十两，还不肯。" <br />
守备说："明日兑与他一百两，拿轿子抬了来罢。"周忠说："爷就与了一百两， <br />
王婆还要五两媒人钱。且丢他两日，他若张致，拿到府中拶与他一顿拶子，他才怕 <br />
。"看官听说，大段金莲生有地而死有处，不争被周忠说这两句话。有分交：这妇 <br />
人从前作过事，今朝没兴一齐来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人生虽未有前知，祸福因由更问谁。 <br />
　　　　善恶到头终有报，只争来早与来迟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按下一头。单表武松自从垫发孟州牢城充军之后，多亏小管营施恩看顾。次后，施 <br />
恩与蒋门神争夺快活林酒店，被蒋门神打伤，央武松出力，反打了蒋门神一顿。不 <br />
想蒋门神妹子玉兰，嫁与张都监为妾，赚武松去，假捏贼情，将武松拷打，转又发 <br />
安平寨充军。这武松走到飞云浦，又杀了两个公人，复回身杀了张都监、蒋门神全 <br />
家老小，逃躲在施恩家。施恩写了一封书，皮箱内封了一百两银子，教武松到安平 <br />
寨与知寨刘高，教看顾他。不想路上听见太子立东宫，放郊天大赦，武松就遇赦回 <br />
家，到清河县下了文书，依旧在县当差，还做都头。来到家中，寻见上邻姚一郎， <br />
交付迎儿。那时迎儿已长大十九岁了，收揽来家，一处居住。就有人告他说："西 <br />
门庆已死，你嫂子又出来了，如今还在王婆家，早晚嫁人。"这汉子扣了，旧仇在 <br />
心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踏破铁鞋无觅处，得来全不费工夫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，理帻穿衣，径走过间壁王婆门首。金莲正在帘下站着，见武松来，连忙闪入 <br />
里间去。武松掀开帘子便问："王妈妈在家？"那婆子正在磨上扫面，连忙出来应 <br />
道："是谁叫老身？"见是武松，道了万福。武松深深唱喏。婆子道："武二哥， <br />
且喜，几时回家来了？"武松道："遇赦回家，昨日才到。一向多累妈妈看家，改 <br />
日相谢。"婆子笑嘻嘻道："武二哥比旧时保养，胡子楂儿也有了，且是好身量， <br />
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。"一面请他上坐，点茶吃了。武松道："我有一桩事和妈 <br />
妈说。"婆子道："有甚事？武二哥只顾说。"武松道："我闻的人说，西门庆已 <br />
是死了，我嫂子出来，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。敢烦妈妈对嫂子说，他若不嫁人便罢 <br />
，若是嫁人，如是迎儿大了，娶得嫂子家去，看管迎儿，早晚招个女婿，一家一计 <br />
过日子，庶不教人笑话。"婆子初时还不吐口儿，便道："他在便在我这里，倒不 <br />
知嫁人不嫁人。"次后听见说谢他，便道："等我慢慢和他说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妇人在帘内听见武松言语，要娶他看管迎儿，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，胖 <br />
了，比昔时又会说话儿，旧心不改，心下暗道："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。"就 <br />
等不得王婆叫他，自己出来，向武松道了万福，说道："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 <br />
迎儿，招女婿成家，可知好哩。"王婆道："我一件，只如今他家大娘子，要一百 <br />
两银子才嫁人。"武松道："如何要这许多？"王婆道："西门大官人，当初为他 <br />
使了许多，就打恁个银人儿也勾了。"武松道："不打紧，我既要请嫂嫂家去，就 <br />
使一百两也罢。另外破五两银子，与你老人家。"这婆子听见，喜欢的屁滚尿流， <br />
没口说道："还是武二哥知礼，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，真是好汉。"妇人听了此 <br />
言，走到屋里，又浓浓点了一钟瓜仁泡茶，双手递与武松吃了。婆子问道："如今 <br />
他家要发脱的紧，又有三四个官户人家争着娶，都回阻了，价钱不兑。你这银子， <br />
作速些便好。常言先下米先吃饭，千里姻缘着线牵，休要落在别人手内。"妇人道 <br />
："既要娶奴家，叔叔上紧些。"武松便道："明日就来兑银子，晚夕请嫂嫂过去 <br />
。"那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些银子，胡乱答应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次日，武松打开皮箱，拿出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，又另外包了五两碎 <br />
银子，走到王婆家，拿天平兑起来。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，口中不言， <br />
心内暗道："虽是陈敬济许下一百两，上东京去取，不知几时到来。仰着合着，我 <br />
见钟不打，去打铸钟？"又见五两谢他，连忙收了。拜了又拜，说道："还是武二 <br />
哥知人甘苦。"武松道："妈妈收了银子，今日就请嫂嫂过门。"婆子道："武二 <br />
哥，且是好急性。门背后放花儿－－你等不到晚了？也待我往他大娘那里交了银子 <br />
，才打发他过去。"又道："你今日帽儿光光，晚夕做个新郎。"那武松紧着心中 <br />
不自在，那婆子不知好歹，又奚落他。打发武松出门，自己寻思："他家大娘只叫 <br />
我发脱，又没和我断定价钱，我今胡乱与他一二十两银子就是了，绑着鬼也落他一 <br />
半多养家。"就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，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。月娘问："甚么人家 <br />
娶去了？"王婆道："兔儿沿山跑，还来归旧窝。嫁了他家小叔，还吃旧锅里粥去 <br />
了。"月娘听了，暗中跌脚，常言"仇人见仇人，分外眼睛明"，与孟玉楼说：" <br />
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。那汉子杀人不斩眼，岂肯干休！" <br />
　　 <br />
不说月娘家中叹息，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，下午时，教王潮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 <br />
过去。这武松在家中又早收拾停当，打下酒肉，安排下菜蔬。晚上婆子领妇人过门 <br />
，换了孝，带着新（髟狄）髻，身穿红衣服，搭着盖头。进门来，见明间内明亮亮 <br />
点着灯烛，重立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，先有些疑忌，由不的发似人揪，肉如钩搭。 <br />
进入门来，到房中，武松分付迎儿把前门上了拴，后门也顶了。王婆见了，说道： <br />
"武二哥，我去罢，家里没人。"武松道："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。"武松教迎儿 <br />
拿菜蔬摆在桌上，须臾烫上酒来，请妇人和王婆吃酒。那武松也不让，把酒斟上， <br />
一连吃了四五碗酒。婆子见他吃得恶，便道："武二哥，老身酒勾了，放我去，你 <br />
两口儿自在吃罢。"武松道："妈妈，且休得胡说！我武二有句话问你！"只闻飕 <br />
的一声响，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的朴刀来，一只手笼着刀靶，一只手按 <br />
住掩心，便睁圆怪眼，倒竖刚须，说道："婆子休得吃惊！自古冤有头，债有主， <br />
休推睡里梦里。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！"婆子道："武二哥，夜晚了，酒醉拿刀 <br />
弄杖，不是耍处。"武松道："婆子休胡说，我武二就死也不怕！等我问了这淫妇 <br />
，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！若动一动步儿，先吃我五七刀子。"一面回过脸来，看着 <br />
妇人骂道："你这淫妇听着！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？从实说来，我便饶你。"那妇 <br />
人道："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炮？好没道理！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，干我甚事？ <br />
"说由未了，武松把刀子（忄乞）楂的插在桌子上，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，右手匹 <br />
胸提住，把桌子一脚踢番，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。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，被这汉子 <br />
隔桌子轻轻提将起来，拖出外间灵桌子前。那婆子见势头不好，便去奔前门走，前 <br />
门又上了栓。被武松大叉步赶上，揪番在地，用腰间缠带解下来，四手四脚捆住， <br />
如猿猴献果一般，便脱身不得，口中只叫："都头不消动意，大娘子自做出来，不 <br />
干我事。"武松道："老猪狗，我都知道了，你赖那个？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 <br />
军去，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！西门庆那厮却在那里？你不说时，先剐了这个淫妇， <br />
后杀你这老猪狗！"提起刀来，便望那妇人脸上撇了两撇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妇人慌忙叫道："叔叔且饶，放我起来，等我说便了。"武松一提，提起那婆娘， <br />
旋剥净了，跪在灵桌子前。武松喝道："淫妇快说！"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，只得 <br />
从实招说，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，并做衣裳入马通奸，后怎的踢伤武大心窝 <br />
，王婆怎地教唆下毒，拨置烧化，又怎的娶到家去，一五一十，从头至尾，说了一 <br />
遍。王婆听见，只是暗中叫苦，说："傻才料，你实说了，却教老身怎的支吾。" <br />
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，一手浇奠了酒，把纸钱点着，说道："哥哥，你 <br />
阴魂不远，今日武松与你报仇雪恨。"那妇人见势头不好，才待大叫。被武松向炉 <br />
内挝了一把香灰，塞在他口，就叫不出来了。然后劈脑揪番在地。那妇人挣扎，把 <br />
（髟狄）髻簪环都滚落了。武松恐怕他挣扎，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，后用两只手 <br />
去摊开他胸脯，说时迟，那时快，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，剜了个血窟 <br />
窿，那鲜血就冒出来。那妇人就星眸半闪，两只脚只顾登踏。武松口噙着刀子，双 <br />
手去斡开他胸脯，扎乞的一声，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，血沥沥供养在灵前。后方一 <br />
刀割下头来，血流满地。迎儿小女在旁看见，唬的只掩了脸。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 <br />
也。可怜这妇人，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，一日无常万事休。亡年三十二岁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手到处青春丧命，刀落时红粉亡身。七魄悠悠，已赴森罗殿上；三魂 <br />
渺渺，应归枉成城中。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钱柳，腊月狂风吹折玉梅 <br />
花。这妇人娇媚不知归何处，芳魂今夜落谁家？ <br />
　　古人有诗一首，单悼金莲死的好苦也： <br />
　　　　堪悼金莲诚可怜，衣裳脱去跪灵前。 <br />
　　　　谁知武二持刀杀，只道西门绑腿顽。 <br />
　　　　往事看嗟一场梦，今身不值半文钱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世间一命还一命，报应分明在眼前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武松杀了妇人，那婆子便叫："杀人了！"武松听见他叫，向前一刀，也割下头来 <br />
。拖过尸首。一边将妇人心肝五脏，用刀插在后楼房檐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时有初更时分，倒扣迎儿在屋里。迎儿道："叔叔，我害怕！"武松道："孩儿 <br />
，我顾不得你了。"武松跳过王婆家来，还要杀他儿子王潮。不想王潮合当不该死 <br />
，听见他娘这边叫，就知武松行凶，推前门不开，叫后门也不应，慌的走去街上叫 <br />
保甲。那两邻明知武松凶恶，谁敢向前。武松跳过墙来，到王婆房内，只见点着灯 <br />
，房内一人也没有。一面打开王婆箱笼，就把他衣服撇了一地。那一百两银子止交 <br />
与吴月娘二十两，还剩了八十五两，并些钗环首饰，武松都包裹了。提了朴刀，越 <br />
后墙，赶五更挨出城门，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，做了头佗，上梁山为盗去了 <br />
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平生不作绉眉事，世上应无切齿人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八十八回　　陈敬济感旧祭金莲 庞大姐埋尸托张胜 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梦中虽暂见，及觉始知非。 <br />
　　　　展不成寐，徒倚独披衣。 <br />
　　　　凄凄晓风急，腌腌月光微。 <br />
　　　　空床常达旦，所思终不归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武松杀了妇人、王婆，劫去财物，逃上梁山去了，不题。且说王潮儿街上叫了 <br />
保甲来，见武松家前后门都不开，又王婆家被劫去财物，房中衣服丢的横三竖四， <br />
就知是武松杀人劫财而去。未免打开前后门，见血沥沥两个死尸倒在地下，妇人心 <br />
肝五脏用刀插在后楼房檐下。迎儿倒扣在房中。问其故，只是哭泣。次日早衙，呈 <br />
报到本县，杀人凶刃都拿放在面前。本县新任知县也姓李，双名昌期，乃河北真定 <br />
府枣强县人氏。听见杀人公事，即委差当该吏典，拘集两邻保甲，并两家苦主王潮 <br />
、迎儿。眼同当街，如法检验。生前委被武松因忿带酒，杀潘氏、王婆二命，叠成 <br />
文案，就委地方保甲瘗埋看守。挂出榜文，四厢差人跟寻，访拿正犯武松，有人首 <br />
告者，官给赏银五十两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守备府中张胜、李安打着一百两银子到王婆家，看见王婆、妇人俱已被武松杀死， <br />
县中差人检尸，捉拿凶犯。二人回报到府中。春梅听见妇人死了，整哭了两三日， <br />
茶饭都不吃。慌了守备，使人门前叫调百戏的货郎儿进去，耍与他观看，只是不喜 <br />
欢。日逐使张胜、李安打听，拿住武松正犯，告报府中知道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按下一头。且表陈敬济前往东京取银子，一心要赎金莲，成其夫妇。不想走到半路 <br />
，撞见家人陈定从东京来，告说家爷病重之事："奶奶使我来请大叔往家去，嘱托 <br />
后事。"这敬济一闻其言，两程做一程，路上趱行。有日到东京他姑夫张世廉家。 <br />
张世廉已死，止有姑娘见在。他父亲陈洪已是没了三日，满家带孝。敬济参见他父 <br />
亲灵座。与他母亲张氏并姑娘磕头。张氏见他成人，母子哭做一处，通同商议：" <br />
如今一则以喜，一则以忧。"敬济便道："如何是喜，如何是忧？"张氏道："喜 <br />
者，如今朝廷册立东宫，郊天大赦；忧则不想你爹爹病死在这里，你姑夫又没了， <br />
姑娘守寡，这里住着不是常法，如今只得和你打发你爹爹灵柩回去，葬埋乡井，也 <br />
是好处。"敬济听了，心内暗道："这一回发送，装载灵柩家小粗重上车，少说也 <br />
得许多日期耽阁，却不误了六姐？不如先诓了两车细软箱笼家去，待娶了六姐，再 <br />
来搬取灵柩不迟。"一面对张氏说道："如今随路盗贼，十分难走。假如灵柩家小 <br />
箱笼一同起身，未免起眼，倘遇小人怎了？宁可耽迟不耽错。我先押两车细软箱笼 <br />
家去，收拾房屋。母亲随后和陈定、家眷并父亲灵柩，过年正月同起身回家，寄在 <br />
城外寺院，然后做斋念经、筑坟安葬，也是不迟。"张氏终是妇人家，不合一时听 <br />
信敬济巧言，就先打点细软箱笼，装载两大车，上插旗号，扮做香车。从腊月初一 <br />
日东京起身，不上数日，到了山东清河县家门首，对他母舅张团练说："父亲已死 <br />
，母亲押灵车，不久就到。我押了两车行李，先来收拾打扫房屋。"他母舅听说： <br />
"既然如此，我仍搬回家去便了。"一面就令家人搬家活，腾出房子来。敬济见母 <br />
舅搬去，满心欢喜，说："且得冤家离眼前，落得我娶六姐来家，自在受用。我父 <br />
亲已死，我娘又疼我。先休了那个淫妇，然后一纸状子，把俺丈母告到官，追要我 <br />
寄放东西，谁敢道个不字？又挟制俺家充军人数不成！"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人便如此如此，天理不然不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敬济就打了一百两银子在腰里，另外又袖着十两谢王婆，来到紫石街王婆门首。 <br />
可霎作怪，只见门前街旁埋着两个尸首，上面两杆枪交叉挑着个灯笼，门前挂着一 <br />
张手榜，上书："本县为人命事：凶犯武松，杀死潘氏、王婆二命，有人捕获首告 <br />
官司者，官给赏银五十两。"这敬济仰头看见，便立睁了。只见窝铺中站出两个人 <br />
来，喝声道："甚么人？看此榜文做甚？见今正身凶犯捉拿不着，你是何人？"大 <br />
叉步便来捉获。敬济慌的奔走不迭，恰走到石桥下酒楼边，只见一个人，头戴万字 <br />
巾，身穿青衲袄，随后赶到桥下，说道："哥哥，你好大胆，平白在此看他怎的？ <br />
"这敬济扭回头看时，却是一个识熟朋友－－铁指甲杨二郎。二人声喏。杨二道： <br />
"哥哥一向不见，那里去来？"敬济便把东京父死往回之事，告说一遍："恰才这 <br />
杀死妇人，是我丈人的小，潘氏。不知他被人杀了。适才见了榜文，方知其故。" <br />
杨二郎告道："他是小叔武松，充配在外，遇赦回还，不知因甚杀了妇人，连王婆 <br />
子也不饶。他家还有个女孩儿，在我姑夫姚二郎家养活了三四年。昨日他叔叔杀了 <br />
人，走的不知下落。我姑夫将此女县中领出，嫁与人为妻小去了。见今这两个尸首 <br />
，日久只顾埋着，只是苦了地方保甲看守，更不知何年月日才拿住凶犯武松。"说 <br />
毕，杨二郎招了敬济，上酒楼饮酒："与哥拂尘。"敬济见妇人已死，心中痛苦不 <br />
了，那里吃得下酒。约莫饮勾三杯，就起身下楼，作别来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晚夕，买了一陌钱纸，在紫石街离王婆门首远远的石桥边，叫着妇人："潘六姐 <br />
，我小兄弟陈敬济，今日替你烧陌钱纸。皆因我来迟了一步，误了你性命。你活时 <br />
为人，死后为神，早佑佑捉获住仇人武松，替你报仇雪恨。我在法场上看着剐他， <br />
方趁我平生之志。"说毕哭泣，烧化了钱纸。敬济回家，闭了门户。走归房中，恰 <br />
才睡着，似睡不睡，梦见金莲身穿素服，一身带血，向敬济哭道："我的哥哥，我 <br />
死的好苦也！实指望与你相处在一处，不期等你不来，被武松那厮害了性命。如今 <br />
阴司不收，我白日游游荡荡，夜归各处寻讨浆水，适间蒙你送了一陌钱纸与我。但 <br />
只是仇人未获，我的尸首埋在当街，你可念旧日之情，买具棺材盛了葬埋，免得日 <br />
久暴露。"敬济哭道："我的姐姐，我可知要葬埋你。但恐我丈母那无仁义的淫妇 <br />
知道。他只恁赖我，倒趁了他机会。姐姐，你须往守备府中，对春梅说知，教他葬 <br />
埋你身尸便了。"妇人道："刚才奴到守备府中，又被那门神户尉拦挡不放，奴须 <br />
慢慢再哀告他则个。"敬济哭着，还要拉着他说话，被他身上一阵血腥气，撇气挣 <br />
脱，却是南柯一梦。枕上听那更鼓时，正打三更三点，说道："怪哉！我刚才分明 <br />
梦见六姐向我诉告衷肠，教我葬埋之意，又不知甚年何日拿着武松，是好伤感人也 <br />
！"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梦中无限伤心事，独坐空房哭到明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按下一头。却表县中访拿武松，约两个月有余，捕获不着，已知逃遁梁山为盗。地 <br />
方保甲邻佑呈报到官，所有两个尸首，相应责令家属领埋。王婆尸首，便有他儿子 <br />
王潮领的埋葬。止有妇人身尸，无人来领。却说府中春梅，两三日一遍，使张胜、 <br />
李安来县中打听。回去只说凶犯还未拿住，尸首照旧埋瘗，地方看守，无人敢动。 <br />
直挨过年，正月初旬时节，忽一日晚间，春梅作一梦。恍恍惚惚，梦见金莲云髻蓬 <br />
松，浑身是血，叫道："庞大姐，我的好姐姐，奴死的好苦也！所有奴的尸首，在 <br />
街暴露日久，风吹雨洒，鸡犬作践，无人领埋。奴举眼无亲，你若念旧日母子之情 <br />
，买具棺木，把奴埋在一个去处，奴在阴司口眼皆闭。"说毕大哭不止。春梅扯住 <br />
他，还要再问他别的话，被他挣开，撇手惊觉，却是南柯一梦。从睡梦中直哭醒来 <br />
，心内犹疑不定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叫进张胜、李安分付："你二人去县中打听，那埋的妇人、婆子尸首还有也没 <br />
有。"张胜、李安应诺去了。不多时，来回报："正犯凶身已自逃走脱了。所有杀 <br />
死身尸，地方看守，日久不便，相应责令各人家属领埋。那婆子尸首，他儿子招领 <br />
的去了。那妇人无人来领，还埋在街心。"春梅道："既然如此，我这桩事儿，累 <br />
你二人替我干得来，我还重赏你。"二人跪下道："小夫人说那里话，若肯在老爷 <br />
前抬举小人一二，便消受不了。虽赴汤跳水，敢说不去？"春梅走到房中，拿出十 <br />
两银子，两匹大布，委付二人道："这死的妇人，是我一个嫡亲姐姐，嫁在西门庆 <br />
家，今日出来，被人杀死。你二人休教你老爷知道，拿这银子替我买一具棺材，把 <br />
他装殓了，抬出城外，择方便地方埋葬停当，我还重赏你。"二人道"这个不打紧 <br />
，小人就去。"李安说："只怕县中不教你我领尸怎了？须拿老爷个贴儿，下与县 <br />
官才好。"张胜道："只说小夫人是他妹子，嫁在府中，那县官不敢不依，何消贴 <br />
子。"于是领了银子，来到班房内。张胜便向李安说："想必这死的妇人，与小夫 <br />
人曾在西门庆家做一处，相结的好，今日方这等为他费心。想着死了时，整哭了三 <br />
四日，不吃饭，直教老爷门前叫了调百戏货郎儿，调与他观看，还不喜欢。今日他 <br />
无亲人领去，小夫人岂肯不葬埋他？咱每若替他干得此事停当，早晚他在老爷跟前 <br />
，只方便你我，就是一点福星。见今老爷百依百随，听他说话，正经大奶奶、二奶 <br />
奶且打靠后。"说毕，二人拿银子到县前递了领状，就说他妹子在老爷府中，来领 <br />
尸首。使了六两银子，合了一具棺材，把妇人尸首掘出，把心肝填在肚内，用线缝 <br />
上，用布装殓停当，装入材内。张胜说："就埋在老爷香火院永福寺里罢，那里有 <br />
空闲地。"就叫了两名伴当，抬到永福寺，对长老说："这是宅内小夫人的姐姐， <br />
要一块地儿葬埋。"长老不敢怠慢，就在寺后拣一块空心白杨树下那里葬埋。已毕 <br />
，走来宅内回春梅话，说："除买棺材装殓，还剩四两银子。"交割明白。春梅分 <br />
付："多有起动，你二人将这四两银子，拿二两与长老道坚，教他早晚替他念些经 <br />
忏，超度他升天。"又拿出一大坛酒，一腿猪肉，一腿羊肉："这二两银子，你每 <br />
人将一两家中盘缠。"二人跪下，那里敢接？只说："小夫人若肯在老爷面前抬举 <br />
小人，消受不了。这些小劳，岂敢接受银两。"春梅道："我赏你，不收，我就恼 <br />
了。"二人只得磕头领了出来。两个班房吃酒，甚是称念小夫人好处。次日，张胜 <br />
送银子与长老念经，春梅又与五钱银子买纸，与金莲烧，俱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陈定从东京载灵柩家眷到清河县城外，把灵柩寄在永福寺，等念经发送，归葬 <br />
坟内。敬济在家听见母亲张氏家小车辆到了，父亲灵柩寄停在城外永福寺，收卸行 <br />
李已毕，与张氏磕了头。张氏怪他："就不去接我一接。"敬济只说："心中不好 <br />
，家里无人看守。"张氏便问："你舅舅怎的不见？"敬济道："他见母亲到，连 <br />
忙搬回家去了。"张氏道："且教你舅舅住着，慌搬去怎的？"一面他母舅张团练 <br />
来看姐姐。姊妹抱头而哭，置酒叙说，不必细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，张氏早使敬济拿五两银子、几陌金银钱纸，往门外与长老，替他父亲念经。 <br />
正骑头口街上走，忽撞遇他两个朋友陆大郎、杨大郎，下头口声喏。二人问道：" <br />
哥哥那里去？"敬济悉言："先父灵柩寄在门外寺里，明日二十日是终七，家母使 <br />
我送银子与长老，做斋念经。"二人道："兄弟不知老伯灵柩到了，有失吊问。" <br />
因问："几时发引安葬？"敬济道："也只在一二日之间，念经毕，入坟安葬。" <br />
说罢，二人举手作别。这敬济又叫住，因问杨大郎："县前我丈人的小，那潘氏尸 <br />
首怎不见？被甚人领的去了？"杨大郎便道："半月前，地方因捉不着武松，禀了 <br />
本县相公，令各家领去葬埋。王婆是他儿子领去。这妇人尸首，丢了三四日，被守 <br />
备府中买了一口棺材，差人抬出城外永福寺去葬了。"敬济听了，就知是春梅在府 <br />
中收葬了他尸首。因问二郎："城外有几个永福寺？"二郎道："南门外只有一个 <br />
永福寺，是周秀老爷香火院，那里有几个永福寺来？"敬济听了，暗喜："就是这 <br />
个永福寺，也是缘法凑巧，喜得六姐亦葬在此处。"一面作别二人，打头口出城， <br />
径到永福寺中。见了长老，且不说念经之事，就先问长老道坚："此处有守备府中 <br />
新近葬的一个妇人，在那里？"长老道："就在寺后白杨树下。说是宅内小夫人的 <br />
姐姐。"这陈敬济且不参见他父亲灵柩，先拿钱祭物，至于金莲坟上，与他祭了， <br />
烧化钱纸，哭道："我的六姐，你兄弟陈敬济来与你烧一陌纸钱，你好处安身，苦 <br />
处用钱。"祭毕，然后才到方丈内他父亲灵柩跟前烧纸祭祀。递与长老经钱，教他 <br />
二十日请八众禅僧，念断七经。长老接了经衬，备办斋供。敬济到家，回了张氏话 <br />
。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，择吉发引，把父亲灵柩归到祖茔。安葬已毕，来家母子过 <br />
日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表吴月娘，一日二月初旬，天气融和，孟玉楼、孙雪娥、西门大姐、小玉，出来 <br />
大门首站立，观看来往车马，人烟热闹。忽见一簇男女，跟着个和尚，生的十分胖 <br />
大，头顶三尊铜佛，身上构着数枝灯树，杏黄袈裟风兜袖，赤脚行来泥没踝。当时 <br />
古人有几句，赞的这行脚僧好处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打坐参禅，讲经说法。铺眉苦眼，习成佛祖家风；赖教求食，立起法 <br />
门规矩。白日里卖杖摇铃，黑夜间舞枪弄棒。有时门首磕光头，饿了 <br />
街前打响嘴。空色色空，谁见众生离下土？去来来去，何曾接引到西 <br />
方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和尚见月娘众妇人在门首，便向前道了个问讯，说道："在家老菩萨施主，既生 <br />
在深宅大院，都是龙华一会上人。贫僧是五台山下来的，结化善缘，盖造十王功德 <br />
，三宝佛殿。仰赖十方施主菩萨，广种福田，舍资才共成胜事，种来生功果。贫僧 <br />
只是挑脚汉。"月娘听了他这般言语，便唤小玉往房中以一顶僧帽，一双僧鞋，一 <br />
吊铜钱，一斗白米。原来月娘平昔好斋僧布施，常时发心做下僧帽、僧鞋，预备来 <br />
施。这小玉取出来，月娘分付："你叫那师父近前来，布施与他。"这小玉故做娇 <br />
态，高声叫道："那变驴的和尚，过不过来！俺奶奶布施与你这许多东西，还不磕 <br />
头哩。"月娘便骂道："怪堕业的小臭肉儿，一个僧家，是佛家弟子，你有要没紧 <br />
，恁谤他怎的？不当家化化的，你这小淫妇儿，到明日不知堕多少罪业！"小玉笑 <br />
道："奶奶，这贼和尚，我叫他，他怎的把一双贼眼，眼上眼下打量我？"那和尚 <br />
双手接了鞋帽钱来，打问讯说道："多谢施主老菩萨布施。"小玉道："这秃厮好 <br />
无礼。这些人站着，只打两个问讯儿，就不与我打一个儿？"月娘道："小肉儿， <br />
还恁说白道黑道。他一个佛家之子，你也消受不的他这个问讯。"小玉道："奶奶 <br />
，他是佛爷儿子，谁是佛爷女儿？"月娘道："相这比丘尼姑僧，是佛的女儿。" <br />
小玉道："譬若说，相薛姑子、王姑子、大师父，都是佛爷女儿，谁是佛爷女婿？ <br />
"月娘忍不住笑，骂道："这贼小淫妇儿，也学的油嘴滑舌，见见就说下道儿去了 <br />
。"小玉道："奶奶只骂我，本等这秃和尚贼眉竖眼的只看我。"孟玉楼道："他 <br />
看你，想必认得你，要度脱你去。"小玉道："他若度我，我就去。"说着，众妇 <br />
女笑了一回。月娘喝道："你这小淫妇儿，专一毁僧谤佛。"那和尚得了布施，顶 <br />
着三尊佛扬长而去了。小玉道："奶奶还嗔我骂他，你看这贼秃，临去还看了我一 <br />
眼才去了。"有诗单道月娘修善施僧好处： <br />
　　　　守寡看经岁月深，私邪空色久违心。 <br />
　　　　奴身好似天边月，不许浮云半点侵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月娘众人正在门首说话，忽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，从街上过来。见月娘众人道了万 <br />
福。月娘问："你往那里去来？怎的影迹儿也不来我这里走走？"薛嫂儿道："不 <br />
知我终日穷忙的是些甚么。这两日，大街上掌刑张二老爹家，与他儿子和北边徐公 <br />
公家做亲，娶了他侄女儿，也是我和文嫂儿说的亲事。昨日三朝，摆大酒席，忙的 <br />
连守备府里咱家小大姐那里叫我，也没去，不知怎么恼我哩。"月娘问道："你如 <br />
今往那里去？"薛嫂道："我有桩事，敬来和你老人家说来。"月娘道："你有话 <br />
进来说。"一面让薛嫂儿到后边上房里坐下，吃了茶。薛嫂道："你老人家还不知 <br />
道，你陈亲家从去年在东京得病没了，亲家母叫了姐夫去，搬取老小灵柩。从正月 <br />
来家，已是念经发送，坟上安葬毕。我听说你老人家这边知道，怎不去烧张纸儿， <br />
探望探望。"月娘道："你不来说，俺怎得晓的，又无人打听。倒只知道潘家的吃 <br />
他小叔儿杀了，和王婆子都埋在一处，却不知如今怎样了。"薛嫂儿道："自古生 <br />
有地儿死有处。五娘他老人家，不因那些事出去了，却不好来。平日不守本分，干 <br />
出丑事来，出去了，若在咱家里，他小叔儿怎得杀了他？还是冤有头，债有主。倒 <br />
还亏了咱家小大姐春梅，越不过娘儿们情场，差人买了口棺材，领了他尸首，葬埋 <br />
了。不然只顾暴露着，又拿不着小叔子，谁去管他？"孙雪娥在旁说："春梅在守 <br />
备府中多少时儿，就这等大了？手里拿出银子，替他买棺材埋葬，那守备也不嗔， <br />
当他甚么人？"薛嫂道："耶（口乐），你还不知，守备好不喜他，每日只在他房 <br />
里歇卧，说一句依十句，一娶了他，见他生的好模样儿，乖觉伶俐，就与他西厢房 <br />
三间房住，拨了个使女伏侍他。老爷一连在他房里歇了三夜，替他裁四季衣服，上 <br />
头。三日吃酒，赏了我一两银子，一匹段子。他大奶奶五十岁，双目不明，吃长斋 <br />
，不管事。东厢孙二娘生了小姐，虽故当家，挝着个孩子。如今大小库房钥匙，倒 <br />
都是他拿着，守备好不听他说话哩。且说银子，手里拿不出来？"几句说的月娘、 <br />
雪娥都不言语。坐了一回，薛嫂起身。月娘分付："你明日来，我这里备一张祭桌 <br />
，一匹尺头，一分冥纸，你来送大姐与他公公烧纸去。"薛嫂儿道："你老人家不 <br />
去？"月娘道："你只说我心中不好，改日望亲家去罢。"那薛嫂约定："你教大 <br />
姐收拾下等着我。饭罢时候我来。"月娘道："你如今到那里去？守备府中不去也 <br />
罢。"薛嫂道："不去，就惹他怪死了。他使小伴当叫了我好几遍了。"月娘道： <br />
"他叫你做甚么？"薛嫂道："奶奶，你不知。他如今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了，老爷 <br />
好不喜欢，叫了我去，已定赏我。"提着花箱，作辞去了。雪娥便说："老淫妇说 <br />
的没个行款也！他卖与守备多少时，就有了半肚孩子，那守备身边少说也有几房头 <br />
，莫就兴起他来，这等大道？"月娘道："他还有正景大奶奶，房里还有一个生小 <br />
姐的娘子儿哩。"雪娥道："可又来！到底还是媒人嘴，一尺水十丈波的。"不因 <br />
今日雪娥说话，正是：从天降下钩和线，就地引来是非来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曾记当年侍主旁，谁知今日变风光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世间万事皆前定，莫笑浮生空自忙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八十九回　　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<br />
<br />
<br />
　　词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佳人命薄，叹艳代红粉，几多黄土。岂是老天浑不管， <br />
好恶随人自取？既赋娇容，又全慧性，却遣轻归去。不 <br />
平如此，问天天更不语。可惜国色天香，随时飞谢，埋 <br />
没今如许。借问繁华何处在？多少楼台歌舞，紫陌春游， <br />
绿窗晚秀，姊妹娇眉妩。人生失意，从来无问今古。 <br />
右调《翠楼吟》 <br />
　　 <br />
<br />
话说月娘次日备了一张桌，并冥纸尺头之类，大姐身穿孝服，坐轿子，先叫薛嫂押 <br />
祭礼，到陈宅来。只见陈敬济正在门首站立，便问："是那里的？"薛嫂道了万福 <br />
，说："姐夫，你休推不知。你丈母家来与你爹烧纸，送大姐来了。"敬济便道： <br />
"我**（入曰）的才是丈母！正月十六贴门神－－来迟了半个月。人也入了土， <br />
才来上祭。"薛嫂道："好姐夫，你丈母说，寡妇家没脚蟹，不知亲家灵柩来家， <br />
迟了一步，休怪。"正说着，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。敬济问："是谁？"薛嫂道 <br />
："再有谁？你丈母心内不好，一者送大姐来家，二者敬与你爹烧纸。"敬济骂道 <br />
："趁早把淫妇抬回去！好的死了万万千千，我要他做甚么？"薛嫂道："常言道 <br />
：嫁夫着主。怎的说这个话？"敬济道："我不要这淫妇了，还不与我走？"那抬 <br />
轿的只顾站立不动，被敬济向前踢了两脚，骂道："还不与我抬了去，我把你花子 <br />
脚砸折了，把淫妇鬓毛都蒿净了！"那抬轿子的见他踢起来，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 <br />
不迭。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张氏来，轿子已抬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薛嫂儿没奈何，教张氏收下祭礼，走来回覆吴月娘。把吴月娘气的一个发昏，说道 <br />
："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！当初你家为了官事，搬来丈人家居住，养活了这几 <br />
年，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。只恨死鬼当初揽的好货在家里，弄出事来，到今日教 <br />
我做臭老鼠，教他这等放屁辣臊。"对着大姐说："孩儿，你是眼见的，丈人、丈 <br />
母那些儿亏了他来？你活是他家人，死是他家鬼，我家里也留以留你。你明日还去 <br />
，休要怕他，料他挟你不到井里。他好胆子，恒是杀不了人，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 <br />
也怎的！"当晚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次日，一顶轿子，教玳安儿跟随着，把大姐又送到陈敬济家来。不想陈敬济不在 <br />
家，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。张氏知礼，把大姐留下，对着玳安说："大 <br />
官到家多多上覆亲家，多谢祭礼，休要和他一般见识。他昨日已有酒了，故此这般 <br />
。等我慢慢说他。"一面管待玳安儿，安抚来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至晚，陈敬济坟上回来，看见了大姐，就行踢打，骂道："淫妇，你又来做甚么？ <br />
还说我在你家雌饭吃，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，因起这大产业，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 <br />
！好的死了万千，我要你这淫妇做甚？"大姐亦骂："没廉耻的囚根子！没天理的 <br />
囚根子！淫妇出去吃人杀了，没的禁拿我煞气。"被敬济扯过头发，尽力打了几拳 <br />
头。他娘走来解劝，把他娘推了一交。他娘叫骂哭喊，说："好囚根子，红了眼， <br />
把我也不认的了！"到晚上，一顶轿子，把大姐又送将来，分付道："不讨将寄放 <br />
妆奁箱笼来家，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。"这大姐害怕，躲在家中居住，再不敢去了 <br />
。这正是：谁知好事多更变，一念翻成怨恨媒。这里不去。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且说一日，三月清明佳节。吴月娘备办香烛、金钱冥纸、三牲祭物，抬了两大食盒 <br />
，要往城外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。留下孙雪娥和大姐、众丫头看家。带了孟玉 <br />
楼和小玉，并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，都坐轿子往坟上去。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 <br />
二人同去。出了城门，只见那郊原野旷，景物芳菲，花红柳绿，仕女游人不断。一 <br />
年四季，无过春天，最好景致。日谓之丽日，风谓之和风，吹柳眼，绽花心，拂香 <br />
尘。天色暖，谓之暄。天色寒，谓之料峭。骑的马，谓之宝马。坐的轿，谓之香车 <br />
。行的路，谓之芳径。地下飞的尘，谓之香尘。千花发蕊，万草生芽，谓之春信。 <br />
韶光淡荡，淑景融和。小桃深妆脸妖娆，嫩柳袅宫腰细腻。百转黄鹂惊回午梦，数 <br />
声紫燕说破春愁。日舒长暖澡鹅黄，水渺茫浮香鸭绿。隔水不知谁院落，秋千高挂 <br />
绿杨烟。端的春景果然是好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清明何处不生烟，郊外微风挂纸钱。 <br />
　　　　人笑人歌芳草地，乍晴乍雨杏花天。 <br />
　　　　海棠枝上绵莺语，杨柳堤边醉客眠。 <br />
　　　　红粉佳人争画板，彩绳摇拽学飞仙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吴月娘等轿子到五里原坟上，玳安押着食盒，先到厨下生起火来，厨役落作整理不 <br />
题。月娘与玉楼、小玉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，到于庄院客坐内坐下吃茶，等着 <br />
吴大妗子，不见到。玳安向西门庆坟上祭台儿，摆设桌面三牲，羹饭祭物，列下纸 <br />
钱，只等吴大妗子。原来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，约已牌时分，才同吴大舅雇了两个 <br />
驴儿骑将来。月娘便说："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，这驴儿怎的骑？"一面吃了茶， <br />
换了衣服，同来西门庆坟上祭扫。那月娘手拈着五根香，自拿一根，递一根与玉楼 <br />
，又递一根与奶子如意儿替孝哥上，那两根递与吴大舅、大妗子。月娘插在香炉内 <br />
，深深拜下去，说道："我的哥哥，你活时为人，死后为神。今日三月清明佳节， <br />
你的孝妻吴氏三姐、孟三姐和你周岁孩童孝哥儿，敬来与你坟前烧一陌钱纸。你保 <br />
佑他长命百岁，替你做坟前拜扫之人。我的哥哥，我和你做夫妻一场，想起你那模 <br />
样儿并说的话来，是好伤感人也。"拜毕，掩面痛哭。玉楼向前插上香，也深深拜 <br />
下，同月娘大哭了一场。玉楼上了香，奶子如意儿抱着哥儿也跪下上香，磕了头。 <br />
吴大舅、大妗子都炷了香。行毕礼数，玳安把钱纸烧了。让到庄上卷棚内，放桌席 <br />
摆饭，收拾饮酒。月娘让吴大舅、大妗子上坐。月娘与玉楼下陪。小玉和奶子如意 <br />
儿，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兰花，也在两边打横列坐，把酒来斟。按下这里吃酒不题 <br />
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表那日周守备府里也上坟。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备睡，假推做梦，睡梦中哭醒了。 <br />
守备慌的问："你怎的哭？"春梅便说："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，说养我一场，怎 <br />
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烧纸，因此哭醒了。"守备道："这个也是养女一场，你的一点 <br />
孝心。不知你娘坟在何处？"春梅道："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便是。"守备说：" <br />
不打紧，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，明日咱家上坟，你叫伴当抬些祭物，往那里与你娘 <br />
烧分纸钱，也是好处。"至次日，守备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，径往城南祖坟上 <br />
。那里有大庄院、厅堂、花园、享堂、祭台。大奶奶、孙二娘并春梅，都坐四人轿 <br />
，排军喝路，上坟耍子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吴月娘和大舅、大妗子吃了回酒，恐怕晚来，分付玳安、来安儿收拾了食盒酒 <br />
果，先往杏花村酒楼下，拣高阜去处，人烟热闹，那里设放桌席等候。又见大妗子 <br />
没轿子，都把轿子抬着，后面跟随不坐，领定一簇男女，吴大舅牵着驴儿，压后同 <br />
行，踏青游玩。三月桃花店，五里杏花村，只见那随路上坟游玩的王孙士女，花红 <br />
柳绿，闹闹喧喧，不知有多少。正走之间，也是合当有事，远远望见绿槐影里，一 <br />
座庵院，盖造得十分齐整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 <br />
山门高耸，梵宇清幽。当头敕额字分明，两下金刚形势猛。五间大殿，龙鳞瓦砌碧 <br />
成行；两下僧房，龟背磨砖花嵌缝。前殿塑风调雨顺，后殿供过去未来。钟鼓楼森 <br />
立，藏经阁巍峨。旗竿高峻接青云，宝塔依稀侵碧汉。木鱼横挂，云板高悬。佛前 <br />
灯烛莹煌，炉内香烟缭绕。幢旗不断，观音殿接祖师堂；宝盖相连，鬼母位通罗汉 <br />
殿。时时护法诸天降，岁岁降魔尊者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吴月娘便问："这座寺叫做甚么寺？"吴大舅便说："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，名唤 <br />
永福禅林。前日姐夫在日，曾舍几拾两银子在这寺中，重修佛殿，方是这般新鲜。 <br />
"月娘向大妗子说："咱也到这寺里看一看。"于是领着一簇男女，进入寺中来。 <br />
不一时，小沙弥看见，报与长老知道："见有许多男女&hellip;&hellip;"便出方丈来迎请，见 <br />
了吴大舅、吴月娘，向前合掌道了问讯，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："请施主菩萨随 <br />
喜游玩，小僧看茶。"那小沙弥开了殿门，领月娘一簇男女，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 <br />
一回，然后到长老方丈。长老连忙点上茶来，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，那和尚答说： <br />
"小僧法名道坚。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，小僧忝在本寺长老，廊下管百十众 <br />
僧行，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，常时坐禅，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。"一面方 <br />
丈中摆斋，让月娘："众菩萨请坐。"月娘道："不当打搅长老宝刹。"一面拿出 <br />
五钱银子，教大舅递与长老，佛前请香烧。那和尚打问讯谢了，说道："小僧无甚 <br />
管待，施主菩萨稍坐，略备一茶而已，何劳费心赐与布施。"不一时，小和尚放下 <br />
桌儿，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。那和尚在旁陪坐，才举箸儿让众人吃时，忽见两个 <br />
青衣汉子，走的气喘吁吁，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，说道："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， <br />
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！"慌的长老披袈裟，戴僧帽不迭，分付小沙弥连忙收了家 <br />
活，"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，打发小夫人烧了纸，祭毕去了，再款坐一会不迟 <br />
。"吴大舅告辞，和尚死活留住，又不肯放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和尚慌的鸣起钟鼓来，出山门迎接，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。只见一族青衣人，围 <br />
着一乘大轿，从东云飞般来，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，衣衫皆湿。那长老躬身合掌 <br />
说道："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，理合远接，接待迟了，万勿见罪。"这春梅在轿内 <br />
答道："起动长老。"那手下伴当，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，忙将祭桌纸钱来摆设下 <br />
。春梅轿子来到，也不到寺，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轿。两边青衣人伺候。 <br />
这春梅不慌不忙，来到坟前，摆了香，拜了四拜，说道："我的娘，今日庞大姐特 <br />
来与你烧陌纸钱，你好处升天，苦处用钱。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，奴随问怎的也娶 <br />
来府中，和奴做一处。还是奴耽误了你，悔已是迟了。"说毕，令左右把钱纸烧了 <br />
。这春梅向前放声大哭不已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吴月娘在僧房内，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，长老出山门迎接，又不见进来。问小和 <br />
尚，小和尚说："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，新近葬下，今日清明节，特来祭扫 <br />
烧纸。"孟玉楼便道："怕不就是春梅来了？也不见的。"月娘道："他那得个姐 <br />
来死了葬在此处？"又问小和尚："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？"小和尚道："姓庞， <br />
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，教替他姐姐念经，荐拔生天。"玉楼道："我听见他爹 <br />
说春梅娘家姓庞，叫庞大姐，莫不是他？"正说话，只见长老先来，分付小沙弥： <br />
"好看好茶。"不一时，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。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 <br />
外张看，怎样的小夫人。定睛仔细看时，却是春梅。但比昔时出落得长大身材，面 <br />
如满月，打扮的粉妆玉琢，头上戴着冠儿，珠翠堆满，凤钗半卸，上穿大红妆花袄 <br />
，下着翠兰缕金宽斓裙子，带着丁当禁步，比昔不同许多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 <br />
宝髻巍峨，凤钗半卸。胡珠环耳边低挂，金挑凤鬓后双拖。红绣袄偏衬玉香肌，翠 <br />
纹裙下映金莲小。行动处，胸前摇响玉丁当；坐下时，一阵麝兰香喷鼻。腻粉妆成 <br />
脖颈，花钿巧帖眉尖。举止惊人，貌比幽花殊丽；姿容闲雅，性如兰蕙温柔。若非 <br />
绮阁生成，定是兰房长就。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，宛如蕊宫仙子下尘寰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长老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，让春梅坐下。长老参见已毕，小沙弥拿上茶来 <br />
。长老递茶上去，说道："今日小僧不知小奶奶来这里祭祀，有失迎接，万望恕罪 <br />
。"春梅道："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。"那和尚说："小僧岂敢。有甚殷勤 <br />
补报恩主？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钱衬施。小僧请了八众禅僧，整做道场，看经礼忏 <br />
一日。晚夕，又与他老人家装些厢库焚化。道场圆满，才打发两位管家进城，宅里 <br />
回小奶奶话。"春梅吃了茶，小和尚接下钟盏来。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 <br />
话，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，又不好出来的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月娘恐怕天晚，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，要起身。那长老又不肯放，走来方丈禀春梅 <br />
说："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。"春梅道："长老有话，但说无妨。"长老道：" <br />
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，在寺中随喜，不知小奶奶来。如今他要回去，未知小奶奶尊 <br />
意如何。"春梅道："长老何不请来相见。"那长老慌的来请。吴月娘又不肯出来 <br />
，只说："长老不见罢。天色晚了，俺们告辞去了。"长老见收了他布施，又没管 <br />
待，又意不过，只顾再三催促。吴月娘与孟玉楼、吴大妗子推阻不过，只得出来， <br />
春梅一见便道："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。"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，花枝招展磕下 <br />
头去。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，说道："姐姐，今非昔比，折杀老身。"春梅道：" <br />
好大妗子，如何说这话，奴不是那样人。尊卑上下，自然之礼。"拜了大妗子，然 <br />
后向月娘、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。月娘、玉楼亦欲还礼，春梅那里肯，扶起，磕下 <br />
四个头，说："不知是娘们在这里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。"月娘道："姐姐，你自 <br />
从出了家门在府中，一向奴多缺礼，没曾看你，你休怪。"春梅道："好奶奶，奴 <br />
那里出身，岂敢说怪。"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，说道："哥哥也长的恁大了 <br />
。"月娘说："你和小玉过来，与姐姐磕过头儿。"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 <br />
来，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。月娘道："姐姐，你受他两个一礼儿。"春梅向头上拔 <br />
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，插在孝哥儿帽儿上。月娘说："多谢姐姐簪儿，还不与姐姐 <br />
唱个喏儿。"如意儿抱着哥儿，真个与春梅唱个喏，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。玉楼道 <br />
："姐姐，你今日不到寺中，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。"春梅道："便是因俺 <br />
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，奴在他手里一场，他又无亲无故，奴不记挂着替他烧 <br />
张纸儿，怎生过得去。"月娘道："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，不知葬在这里。"孟 <br />
玉楼道："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，说的是潘六姐死了。多亏姐姐，如今把他埋在 <br />
这里。"月娘听了，就不言语了。吴大妗子道："谁似姐姐这等有恩，不肯忘旧， <br />
还葬埋了。你逢节令题念他，来替他烧钱化纸。"春梅道："好奶奶，想着他怎生 <br />
抬举我来！今日他死的苦，这般抛露丢下，怎不埋葬他？"说毕，长老教小和尚放 <br />
桌儿，摆斋上来。两张大八仙桌子，蒸酥点心，各样素馔菜蔬，堆满春台，绝细春 <br />
芽雀舌甜水好茶。众人吃了，收下家活去。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孟玉楼起身，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，替他烧张纸，也是姊妹一场。见月娘不动身 <br />
，拿出五分银子，教小沙弥买纸去。长老道："娘子不消买去，我这里有金银纸， <br />
拿几分烧去。"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，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，见三 <br />
尺坟堆，一堆黄土，数柳青蒿。上了根香，把纸钱点着，拜了一拜，说道："六姐 <br />
，不知你埋在这里。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，与你烧陌钱纸，你好处升天，苦处用钱 <br />
。"一面放声大哭。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，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。月娘在 <br />
方丈内和春梅说话，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，只怕唬了他。如意儿道："奶奶，不妨 <br />
事，我知道。"径抱到坟上，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春梅和月娘匀了脸，换了衣裳，分付小伴当将食盒打开，将各样细果甜食，肴品点 <br />
心攒盒，摆下两桌子，布甑内筛上酒来，银钟牙箸，请大妗子、月娘、玉楼上坐， <br />
他便主位相陪。奶子、小玉，都在两边打横。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。正饮 <br />
酒中间，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，跪下禀道："老爷在新庄，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 <br />
杂耍调百戏的。大奶奶、二奶奶都去了，请奶奶快去哩。"这春梅不慌不忙，说： <br />
"你回去，知道了。"那二人应诺下来，又不敢去，在下边等候。大妗子、月娘便 <br />
要起身，说："姐姐，不可打搅。天色晚了，你也有事，俺们去罢。"那春梅那里 <br />
肯放，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："咱娘儿们会少离多，彼此都见长着，休要断了 <br />
这门亲路。奴也没亲没故，到明日娘的好日子，奴往家里走走去。"月娘道："我 <br />
的姐姐，说一声儿就勾了，怎敢起动你？容一日，奴去看姐姐去。"饮过一杯，月 <br />
娘说："我酒勾了，你大妗子没轿子，十分晚了，不好行的。"春梅道："大妗子 <br />
没轿子，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，拨一匹与妗子骑，关了家去。"大妗子再三不肯， <br />
辞了，方一面收拾起身。春梅叫过长老来，令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、五钱银子与长 <br />
老。长老拜谢了，送出山门。春梅与月娘拜别，看着月娘、玉楼众人上了轿子，他 <br />
也坐轿子，两下分路，一簇人明随喝道，往新庄上去了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树叶还有相逢时，岂可人无得运时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九十回　　来旺偷拐孙雪娥 雪娥受辱守备府 <br />
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<br />
　　　　菟丝附蓬麻，引蔓原不长。 <br />
　　　　失身与狂夫，不如弃道旁。 <br />
　　　　暮夜为侬好，席不暖侬床。 <br />
　　　　昏来晨一别，无乃太匆忙。 <br />
　　　　行将滨死地，老痛迫中肠。 <br />
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吴大舅领着月娘等一簇男女，离了永福寺，顺着大树长堤前来。玳安又早在杏 <br />
花酒楼下边，人烟热闹，拣高阜去处，幕天席地设下酒肴，等候多时了。远远望月 <br />
娘众人轿子驴子到了，问道："如何这咱才来？"月娘又把永福寺中遇见春梅告诉 <br />
一遍。不一时斟上酒来。众人坐下正饮酒，只见楼下香车绣毂往来，人烟喧杂。月 <br />
娘众人骊着高阜，把眼观看，只见人山人海围着，都看教师走马耍解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是本县知县相公儿子李衙内，名唤李拱璧，年约三十余岁，见为国子上舍，一 <br />
生风流博浪，懒习诗书，专好鹰犬走马，打球蹴踘，常在三瓦两巷中走，人称他为 <br />
"李棍子"。那日穿着一弄儿轻罗软滑衣裳，头戴金顶缠棕小帽，脚踏乾黄靴，同 <br />
廊吏何不韦带领二三十好汉，拿弹弓、吹筒、球棒在于杏花村大酒楼下，看教师李 <br />
贵走马卖解，竖肩桩、隔肚带，轮枪舞棒，做各样技艺顽耍，引了许多男女围着烘 <br />
笑。那李贵诨名为山东夜叉，头带万字巾，身穿紫窄衫，销金裹肚，坐下银鬃马， <br />
手执朱红杆明枪，背插招风令字旗，在街心扳鞍上马，往来卖弄手段。这李衙内正 <br />
看处，忽抬头看见一簇妇人在高阜处饮酒，内中一个长挑身材妇人，不觉心摇目荡 <br />
，观之不足，看之有余，口中不言，心内暗道："不知是谁家妇女，有男子汉没有 <br />
？"一面叫过手下答应的小张闲架儿来，悄悄分付："你去那高坡上，打听那三个 <br />
穿白的妇人是谁家的。访得的实，告我知道。"那小张闲应诺，云飞跑去。不多时 <br />
，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回报说："如此这般，是县门前西门庆家妻小。一个年老的姓 <br />
吴，是他妗子；一个五短身材，是他大娘子吴月娘；那个长挑身材，有白麻子的， <br />
是第三个娘子，姓孟，名玉楼；如今都守寡在家。"这李衙内听了，独看上孟玉楼 <br />
，重赏小张闲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吴月娘和大舅众人观看了半日，见日色衔山，令玳安收拾了食盒，上轿骑驴一径回 <br />
家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柳底花阴压路尘，一回游赏一回新。 <br />
　　　　有缘千里来相会，无缘对面不相亲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里月娘众人回家不题。却说那日，孙雪娥与西门大姐在家，午后时分无事，都出 <br />
大门首站立。也是天假其便，不想一个摇惊闺的过来。那时卖脂粉、花翠生活，磨 <br />
镜子，都摇惊闺。大姐说："我镜子昏了。"使平安儿："叫住那人，与我磨镜子 <br />
。"那人放下担儿，说道："我不会磨镜子，我只卖些金银生活，首饰花翠。"站 <br />
立在门前，只顾眼上眼下看着雪娥。雪娥便道："那汉子，你不会磨镜子，去罢， <br />
只顾看我怎的！"那人说："雪姑娘，大姑娘，不认的我了？"大姐道："眼熟， <br />
急忙想不起来。"那人道："我是爹手里出去的来旺儿。"雪娥便道："你这几年 <br />
在那里来？出落得恁胖了。"来旺儿道："我离了爹门，到原籍徐州，家里闲着没 <br />
营生，投跟了老爹上京来做官。不想到半路里，他老爷儿死了，丁忧家去了。我便 <br />
投在城内顾银铺，学会了此银行手艺，各样生活。这两日行市迟，顾银铺教我挑副 <br />
担儿，出来街上发卖些零碎。看见娘每在门首，不敢来相认，恐怕踅门瞭户的。今 <br />
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，还不敢相认。"雪娥道："原来是你。教我只顾认了半日， <br />
白想不起。既是旧儿女，怕怎的？"因问："你担儿里卖的是甚么生活？挑进里面 <br />
，等俺每看一看。"那来旺儿一面把担儿挑入里边院子里来。打开箱子，用箧儿托 <br />
出几样首饰来：金银镶嵌不等，打造得十分奇巧。大姐与雪娥看了一回，问来旺儿 <br />
："你还有花翠，拿出来。"这孙雪娥便留了他一对翠凤，一对柳穿金鱼儿。大姐 <br />
便称出银子来与他。雪娥两样生活，欠他一两二钱银子，约下他："明日早来取罢 <br />
。今日你大娘不在家，和你三娘和哥儿都往坟上与你爹烧纸去了。"来旺道："我 <br />
去年在家里，就听见人说爹死了。大娘生了哥儿，怕不的好大了。"雪娥道："你 <br />
大娘孩儿如今才周半儿。一家儿大大小小，如宝上珠一般，全看他过日子哩。"说 <br />
话中间，来昭妻一丈青出来，倾了盏茶与他吃，那来旺儿接了茶，与他唱了个喏。 <br />
来旺也在跟前，同叙了回话。分付："你明日来见见大娘。"那来旺儿挑担出门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晚上，月娘众人轿子来家。雪娥、大姐、众人丫头接着，都磕了头。玳安跟盒担 <br />
走不上，雇了匹驴儿骑来家，打发抬盒人去了。月娘告诉雪娥、大姐，说今日寺里 <br />
遇见春梅一节："原来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后首，俺每也不知。他来替他娘烧纸， <br />
误打误撞遇见他。娘儿每又认了回亲。先是寺里长老摆斋吃了。落后他又教伴当摆 <br />
上他家的四五十攒盒，各样菜蔬下饭，筛酒上来，通吃不了。他看见哥儿，又与了 <br />
他一对簪儿，好不和气。起解行三坐五，坐着大轿子，许多跟随。又且是出落的比 <br />
旧时长大了好些，越发白胖了。"吴大妗子道："他倒也不改常忘旧。那时在咱家 <br />
时，我见他比众丫鬟行事儿正大，说话儿沉稳，就是个才料儿。你看今日福至心灵 <br />
，恁般造化。"孟玉楼道："姐姐没问他，我问他来。果然半年没洗换，身上怀着 <br />
喜事哩。也只是八九月里孩子，守备好不喜欢哩。薛嫂儿说的倒不差。"说了一回 <br />
，雪娥题起："今日娘不在，我和大姐在门首，看见来旺儿。原来他又在这里学会 <br />
了银匠，挑着担儿卖金银生活花翠。俺每就不认得了，买了他几枝花翠，他问娘来 <br />
，我说往坟上烧纸去了。"月娘道："你怎的不教他等着我来家？"雪娥道："俺 <br />
每教他明日来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正坐着说话，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对月娘说："哥儿来家这半日，只是昏睡不醒， <br />
口中出冷气，身上汤烧火热的。"这月娘听见慌了，向炕上抱起孩儿来，口揾着口 <br />
儿，果然出冷汗，浑身发热，骂如意儿："好淫妇，此是轿子冷了孩儿了。"如意 <br />
儿道："我拿小被儿裹的紧紧的，怎得冻着？"月娘道："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坟 <br />
上，唬了他来了。那等分付教你休抱他去，你不依，浪着抱的去了。"如意儿道： <br />
"早小玉姐姐看着，只抱了他那里看看就来了，几时唬着他来！"月娘道："别要 <br />
说嘴，看那看儿便怎的？却把他唬了。"急忙叫来安儿："快请刘婆子去。"不一 <br />
时，刘婆来到。看了脉息，摸了身上，说："着了些凉寒，撞见邪祟了。"留了两 <br />
服朱砂丸，用姜汤灌下去。分付奶子抱着他，热炕上睡到半夜，出了些冷汗，身上 <br />
才凉了。于是管待刘婆子吃了茶，与了他三钱银子，叫他明日还来看看。一家子慌 <br />
的要不的，起起倒倒，整乱了半夜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来旺，次日依旧挑将生活担儿，来到西门庆门首，与来昭唱喏，说："昨日雪 <br />
姑娘留下我些生活，许下今日教我来取银子，就见见大娘。"来昭道："你且去着 <br />
，改日来。昨日大娘来家，哥儿不好，叫医婆、太医看，下药，整乱了一夜，好不 <br />
心，今日才好些，那得工夫称银子与你。"正说着，只见月娘、玉楼、雪娥送出刘 <br />
婆子，来到大门首，看见来旺儿。那来旺儿扒在地下，与月娘、玉楼磕下两个头。 <br />
月娘道："几时不见你，就不来这里走走。"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，"要来不 <br />
好来的。"月娘道："旧儿女人家，怕怎的？你爹又没了。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， <br />
一头放火，一头放水，架的舌，把个好媳妇儿生生逼勒的吊死了，将有作没，把你 <br />
垫发了去。今日天也不容，他往那去了！"来旺儿道："也说不的，只是娘心里明 <br />
白就是了。"说了回话，月娘问他："卖的是甚样生活？拿出来瞧。"拣了他几件 <br />
首饰，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，都用等子称了与他。叫他进入仪门里面，分付小玉取 <br />
一壶酒来，又是一盘点心，教他吃。那雪娥在厨上一力撺掇，又热了一大碗肉出来 <br />
与他。吃的酒饭饱了，磕头出门。月娘、玉楼众人归到后边去。雪娥独自悄悄和他 <br />
说话："你常常来走着，怕怎的！奴有话教来昭嫂子对你说。我明日晚夕，在此仪 <br />
门里紫墙儿跟前耳房内等你。"两个递了眼色，这来旺儿就知其意，说："这仪门 <br />
晚夕关不关？"雪娥道："如此这般，你来先到来昭屋里，等到晚夕，踩着梯凳， <br />
越过墙，顺着遮墙，我这边接你下来。咱二人会合一回，还有细话与你说。"这来 <br />
旺得了此话，正是欢从额起，喜向腮生，作辞雪娥，挑担儿出门。正是：不着家神 <br />
，弄不得家鬼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闲来无事倚门阑，偶遇多情旧日缘。 <br />
　　　　对人不敢高声语，故把秋波送几番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来旺儿欢喜来家，一宿无话。到次日，也不挑担儿出来卖生活，慢慢踅来西门庆 <br />
门首，等来昭出来与他唱喏。那来昭便说："旺哥稀罕，好些时不见你了。"来旺 <br />
儿笑道："不是也不来，里边雪姑娘少我几钱生活银，讨讨。"来昭一面把来旺儿 <br />
让到房里坐下。来旺儿道："嫂子怎不见？"来昭道："你嫂子今日后边上灶哩。 <br />
"那来旺儿拿出一两银子，递与来昭，说："这银子取壶酒来，和哥嫂吃。"来昭 <br />
道："何消这许多。"即叫他儿子铁棍儿过来。那铁棍吊起头去－－十五岁了，拿 <br />
壶出来，打了一大注酒，使他后边叫一丈青来。不一时，一丈青盖了一锡锅热饭， <br />
一大碗杂熬下饭，两碟菜蔬，说道："好呀，旺官儿在这里。"来昭便拿出银子与 <br />
一丈青瞧，说："兄弟破费，要打壶酒咱两口儿吃。"一丈青笑道："无功消受， <br />
怎生使得？"一面放了炕桌，让来旺炕上坐。摆下酒菜，把酒来斟。来旺儿先倾头 <br />
一盏，递与来昭，次递一盏与一丈青，深深唱喏，说："一向不见哥嫂，这盏水酒 <br />
孝顺哥嫂。"一丈青便说："哥嫂不道酒肉吃伤了！你对真人休说假话。里边雪姑 <br />
娘昨日已央及达知我了，你两个旧情不断，托俺每两口儿如此这般周全你。你休推 <br />
睡里梦里，要知山下路，须问过来人。你若入港相会，有东西出来，休要独吃，须 <br />
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，俺替你每须耽许多利害。"那来旺便跪下说："只望哥嫂周 <br />
全，并不敢有忘。"说毕，把酒吃了一回。一丈青往后边和雪娥答了话出来，对他 <br />
说，约定晚上来，来昭屋里窝藏，待夜里关上仪门，后边人歇下，越墙而过，于中 <br />
取事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报应本无私，影响皆相似。 <br />
　　　　要知祸福因，但看所为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来旺得了此言，回来家，巴不到晚，踅到来昭屋里，打酒和他两口儿吃。至更深 <br />
时分，更无一人觉的，直待的大门关了，后边仪门上了拴，家中大小歇息定了，彼 <br />
此都有个暗号儿，只听墙内雪娥咳嗽之声。这来旺儿踏着梯凳，黑暗中扒过粉墙， <br />
雪娥那边用凳子接着。两个就在西耳房堆马鞍子去处，两个相搂相抱，云雨做一处 <br />
。彼此都是旷夫寡妇，欲心如火。那来旺儿缨枪强壮，尽力弄了一回，乐极精来， <br />
一泄如注。干毕，雪娥递与他一包金银首饰，几两碎银子，两件段子衣服，分付： <br />
"明日晚夕你再来，我还有些细软与你。你外边寻下安身去处。往后这家中过不出 <br />
好来，不如和你悄悄出去，外边寻下房儿，成其夫妇。你又会银行手艺，愁过不得 <br />
日子？"来旺儿便说："如今东门外细米巷，有我个姨娘，有名收生的屈老娘。你 <br />
那里曲弯小巷，倒避眼，咱两个投奔那里去。迟些时，看无动静，我带你往原籍家 <br />
里，买几亩地种去也好。"两个商量已定。这来旺就作别雪娥，依旧扒过墙来，到 <br />
来昭屋里。等至天明，开了大门，挨身出去。到黄昏时分，又来门首，踅入来昭屋 <br />
里。晚夕依旧跳过墙去，两个干事。朝来暮往，非止一日，也抵盗了许多细软东西 <br />
，金银器皿，衣服之类。来昭两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，俱不必细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后边月娘看孝哥儿出花儿，心中不快，睡得早。这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儿，原 <br />
是大姐使的，因李娇儿房中元宵儿被敬济要了，月娘就把中秋儿与了雪娥，把元宵 <br />
儿伏侍大姐。那一日，雪娥打发中秋儿睡下，房里打点一大包钗环头面，装在一个 <br />
匣内，用手帕盖了头，随身衣服，约定来旺儿在来昭屋里等候，两个要走。来昭便 <br />
说："不争你走了，我看守大门，管放水鸭儿！若大娘知道，问我要人怎的？不如 <br />
你每打房上去，就骊破些瓦，还有踪迹。"来旺儿道："哥也说得是。"雪娥又留 <br />
一个银折盂，一根金耳斡，一件青绫袄，一条黄绫裙，谢了他两口儿。直等五更鼓 <br />
，月黑之时，隔房扒过去。来昭夫妇又筛上两大钟暖酒，与来旺、雪娥吃，说：" <br />
吃了好走，路上壮胆些。"吃到五更时分，每人拿着一根香，骊着梯子，打发两个 <br />
扒上房去，一步一步把房上瓦也跳破许多。比及扒到房檐跟前，街上人还未行走， <br />
听巡捕的声音，这来旺儿先跳下去，后却教雪娥骊着他肩背，接搂下来。两个往前 <br />
边走，到十字路口上，被巡捕的拦住，便问："往那里去的男女？"雪娥便唬慌了 <br />
手脚。这来旺儿不慌不忙，把手中官香弹了一弹，说道："俺是夫妇二人，前往城 <br />
外岳庙里烧香，起的早了些，长官勿怪。"那人问："背的包袱内是甚么？"来旺 <br />
儿道："是香烛纸马。"那人道："既是两口儿岳庙烧香，也是好事，你快去罢。 <br />
"这来旺儿得不的一声，拉着雪娥，往前飞走。走到城下，城门才开。打人闹里挨 <br />
出城去，转了几条街巷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细米巷在个僻静去处，住着不多几家人家，都是矮房低厦。到于屈姥姥家，屈 <br />
姥姥还未开门。叫了半日，屈姥姥才起来开了门，见来旺儿领了个妇人来。原来来 <br />
旺儿本姓郑，名唤郑旺，说："这妇人是我新寻的妻小。姨娘这里有房子，且借一 <br />
间，寄住些时，再寻房子。"递与屈姥姥三两银子，教买柴米。那屈姥姥得了银子 <br />
，只得留下。他儿子屈铛，因见郑旺夫妻二人，带着许多金银首饰东西，夜晚见财 <br />
起意，就掘开房门偷盗出来去耍钱，致被捉获，具了事件，拿去本县见官。李知县 <br />
见系贼赃之事，赃物见在，即差人押着屈铛到家，把郑旺、孙雪娥一条索子都拴了 <br />
。那雪娥唬的脸蜡黄也似黄了，换了渗淡衣裳，带着眼纱，把手上戒指都勒下来打 <br />
发了公人，押去见官。当下烘动了一街人观看，有认得的，说是西门庆家小老婆， <br />
今被这走出的小厮来旺儿－－改名郑旺通奸，拐盗财物在外居住。又被这屈铛掏摸 <br />
了，今事发见官。当下一个传十个，十个传百个，路上行人口似飞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月娘家中自从雪娥走了，房中中秋儿见箱内细软首饰都没了，衣服丢的乱三搅四， <br />
报与月娘。月娘吃了一惊，便问中秋儿："你跟着他睡，走了，你岂不知？"中秋 <br />
儿便说："他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边，半日方回，不知详细。"月娘又问来昭： <br />
"你看守大门，人出去你怎不晓的？"来昭便说："大门每日上锁，莫不他飞出去 <br />
！"落后看见房上瓦骊破许多，方知越房而去了。又不敢使人骊访，只得按纳含忍 <br />
。不想本县知县当堂理问这件事，先把屈铛夹了一顿，追出金头面四件，银首饰三 <br />
件，金环一双，银钟二个，碎银五两，衣服二件，手帕一个，匣一个。向郑旺名下 <br />
追出银三十两，金碗簪一对，金仙子一件，戒指四个。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 <br />
，银镯一付，金钮五付，银簪四对，碎银一包。屈姥姥名下追出银三两。就将来旺 <br />
儿问拟奴婢因奸盗取财物，屈铛系窃盗，俱系杂犯死罪，准徒五年，赃物入官。雪 <br />
娥孙氏系西门庆妾，与屈姥姥当下都当官拶了一拶。屈姥姥供明放了。雪娥责令本 <br />
县差人到西门庆家，教人递领状领孙氏。那吴月娘叫吴大舅来商议："已是出丑， <br />
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？没的玷污了家门，与死的装幌子。"打发了差人钱，回了 <br />
知县话。知县拘将官媒人来，当官辩卖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守备府中，春梅打听得知，说西门庆家中孙雪娥如此这般，被来旺儿拐出，盗 <br />
了财物去在外居住，事发到官，如今当官辨卖。这春梅听见，要买他来家上灶，要 <br />
打他嘴，以报平昔之仇。对守备说："雪娥善能上灶，会做的好茶饭汤水，买来家 <br />
中伏侍。"这守备即差张胜、李安。拿贴儿对知县说。知县自恁要做分上，只要八 <br />
两银子官价。交完银子，领到府中，先见了大奶奶并二奶奶孙氏，次后到房中来见 <br />
春梅。春梅正在房里缕金床上，锦帐之中，才起来。手下丫鬟领雪娥见面。那雪娥 <br />
见是春梅，不免低头进见。望上倒身下拜，磕了四个头。这春梅把眼瞪一瞪，唤将 <br />
当直的家人媳妇上来，"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（髟狄）髻，剥了上盖衣裳，打入厨 <br />
下，与我烧火做饭。"这雪娥听了，暗暗叫苦。自古世间打墙板儿翻上下，扫米却 <br />
做管仓人。既在他檐下，怎敢不低头？孙雪娥到此地步，只得摘了髻儿，换了艳服 <br />
，满脸悲恸，往厨下去了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布袋和尚到明州，策杖芒鞋任处游。 <br />
　　　　饶你化身千百亿，一身还有一身愁。 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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