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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涯凌云

第九十一回　　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簟展湘纹浪欲生，幽怀自感梦难成。 <br />
　　　　倚床剩觉添风味，开户羞将待月明。 <br />
　　　　拟倩蜂媒传密意，难将萤火照离情。 <br />
　　　　遥怜织女佳期近，时看银河几曲横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一日，陈敬济听见薛嫂儿说知孙雪娥之事。这陈敬济乘着这个根由，就如此这 <br />
般，使薛嫂儿往西门庆家对月娘说。薛嫂只得见月娘，说："陈姑夫在外声言发话 <br />
，说不要大姐，要写状子，巡抚、巡按处告示，说老爹在日，收着他父亲寄放的许 <br />
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。"这月娘一来因孙雪娥被来旺儿盗财拐去，二者又是来安儿 <br />
小厮走了，三者家人来兴媳妇惠秀又死了，刚打发出去，家中正七事八事，听见薛 <br />
嫂儿来说此话，唬的慌了手脚，连忙雇轿子，打发大姐家去。但是大姐床奁箱厨陪 <br />
嫁之物，交玳安雇人，都抬送到陈敬济家。敬济说："这是他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 <br />
，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，须索还我。"薛嫂道："你大丈母说来，当初丈 <br />
人在时，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，并没见你别的箱笼。"敬济又要使女元宵儿。薛嫂 <br />
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。月娘不肯把元宵与他，说："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的， <br />
如今留着晚早看哥儿哩。"把中秋儿打发将来，说："原是买了伏侍大姐的。"这 <br />
敬济又不要中秋儿，两头来回只教薛嫂儿走。他娘张氏向玳安说："哥哥，你到家 <br />
拜上你大娘，你家姐儿们多，也不稀罕这个使女看守哥儿。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 <br />
向，你姐夫已是收用过了他，你大娘只顾留怎的？"玳安一面到家，把此话对月娘 <br />
说了。月娘无言可对，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。敬济收下，满心欢喜，说道："可 <br />
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？"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饶你奸似鬼，吃我洗脚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按下一头。单说李知县儿子李衙内，自从清明郊外看见吴月娘、孟玉楼两人一般打 <br />
扮，生的俱有姿色，知是西门庆妻小。衙内有心，爱孟玉楼生的长挑身材，瓜子面 <br />
皮，模样儿风流俏丽。原来衙内丧偶，鳏居已久，一向着媒妇各处求亲，都不遂意 <br />
。及见玉楼，便觉动心，但无门可入，未知嫁与不嫁，从违如何。不期雪娥缘事在 <br />
官，已知是西门庆家出来的，周旋委曲，在伊父案前，将各犯用刑研审，追出赃物 <br />
数目，望其来领。月娘害怕，又不使人见官。衙内失望，因此才将赃物入官，雪娥 <br />
官卖。至是衙内谋之于廊吏何不韦，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，许说 <br />
成此门亲事，免县中打卯，还赏银五两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陶妈妈听了，喜欢的疾走如飞，一日到于西门庆门首。来昭正在门首立，只见陶 <br />
妈妈向前道了万福，说道："动问管家哥一声，此是西门老爹家？"来昭道："你 <br />
是那里来的？老爹已下世了，有甚话说？"陶妈妈道："累及管家进去禀声，我是 <br />
本县官媒人，名唤陶妈妈，奉衙内小老爹钧语，分付说咱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，敬 <br />
来说亲。"那来昭喝道："你这婆子，好不近理！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，止有两 <br />
位奶奶守寡，并不嫁人。常言疾风暴雨，不入寡妇之门。你这媒婆，有要没紧，走 <br />
来胡撞甚亲事？还不走快着，惹的后边奶奶知道，一顿好打。"那陶妈妈笑道：" <br />
管家哥，常言官差吏差，来人不差。小老爹不使我，我敢来？嫁不嫁，起动进去禀 <br />
声，我好回话去。"来昭道："也罢，与人方便，自己方便，你少待片时，等我进 <br />
去。两位奶奶，一位奶奶有哥儿，一位奶奶无哥儿，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？" <br />
陶妈妈道："衙内小老爹说，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，是面上有几点白麻子的那位 <br />
奶奶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来昭听了，走到后边，如此这般告诉月娘说："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。"倒把 <br />
月娘吃了一惊，说："我家并没半个字儿迸出，外边人怎得晓的？"来昭道："曾 <br />
在郊外，清明那日见来，说脸上有几个白麻子儿的。"月娘便道："莫不孟三姐也 <br />
'腊月里罗卜－－动人心'？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？正是'世间海水知深浅，惟有 <br />
人心难忖量'"。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，便问："孟三娘，奴有件事儿来问你， <br />
外面有个保山媒人，说是县中小衙内，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，说你要往前进。端的 <br />
有此话么？"看官听说，当时没巧不成话，自古姻缘着线牵。那日郊外，孟玉楼看 <br />
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，风流博浪，两家年甲多相仿佛，又会走马拈弓弄箭，彼此两 <br />
情四目都有意，已在不言之表。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，口中不言，心内暗度："男 <br />
子汉已死，奴身边又无所出。虽故大娘有孩儿，到明日长大了，各肉儿各疼。闪的 <br />
我树倒无阴，竹篮儿打水。"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，心肠改变，不似往时，"我 <br />
不如往前进一步，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，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？到没的担阁了奴 <br />
的青春年少。"正在思慕之间，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，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 <br />
，心中又是欢喜，又是羞愧，口里虽说："大娘休听人胡说，奴并没此话。"不觉 <br />
把脸来飞红了，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含羞对众休开口，理鬓无言只揾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月娘说："此是各人心里事，奴也管不的许多。"一面叫来昭："你请那保山进来 <br />
。"来昭门首唤陶妈妈，进到后边见月娘，行毕了礼数，坐下。小丫鬟倒茶吃了。 <br />
月娘便问："保山来，有甚事？"陶妈妈便道："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，奉本县 <br />
正宅衙内分付，说贵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，讲说亲事。"月娘道："俺家这位娘 <br />
子嫁人，又没曾传出去，你家衙内怎得知道？"陶妈妈道："俺家衙内说来，清明 <br />
那日，在郊外亲见这位娘子，生的长挑身材，瓜子面皮，脸上有稀稀几个白麻子， <br />
便是这位奶奶。"月娘听了，不消说就是孟三姐了。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 <br />
内坐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等勾多时，玉楼梳洗打扮出来。陶妈妈道了万福，说道："就是此位奶奶，果然话 <br />
不虚传，人材出众，盖世无双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个正头娘子。"玉楼笑道：" <br />
妈妈休得乱说。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？原娶过妻小没有？房中有人也无？姓甚 <br />
名谁？有官身无官身？从实说来，休要捣谎。"陶妈妈道："天么，天么！小媳妇 <br />
是本县官媒，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。我有一句说一句，并无虚假。俺知县老爹年五 <br />
十多岁，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，今年属马的，三十一岁，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。 <br />
见做国子监上舍，不久就是举人、进士。有满腹文章，弓马熟闲，诸子百家，无不 <br />
通晓。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，房内止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，又不出众。要寻个娘子 <br />
当家，敬来宅上说此亲事。若是咱府上做这门亲事，老爹说来，门面差摇，坟茔地 <br />
土钱粮，一例尽行蠲免，有人欺负，指名说来，拿到县里，任意拶打。"玉楼道： <br />
"你衙内有儿女没有？原籍那里人氏？诚恐一时任满，千山万水带去，奴亲都在此 <br />
处，莫不也要同他去？"陶妈妈道："俺衙内身边，儿花女花没有，好不单径。原 <br />
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，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。他家中田连阡陌，骡马成 <br />
群，人丁无数，走马牌楼，都是抚按明文，圣旨在上，好不赫耀吓人。如今娶娘子 <br />
到家，做了正房，过后他得了官，娘子便是五花官诰，坐七香车，为命妇夫人，有 <br />
何不好？"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，说得千肯万肯，一面唤兰香放桌儿，看茶食 <br />
点心与保山吃。因说："保山，你休怪我叮咛盘问。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，奴也 <br />
吃人哄怕了。"陶妈妈道："好奶奶，只要一个比一个。清自清，浑自浑，好的带 <br />
累了歹的。小媳妇并不捣谎，只依本分做媒。奶奶若肯了，写个婚帖儿与我，好回 <br />
小老爹话去。"玉楼取了一条大红段子，使玳安交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。吴 <br />
月娘便说："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，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，两个同拿了 <br />
贴儿去，说此亲事，才是礼。"不多时，使玳安儿叫了薛嫂儿来，见陶妈妈道了万 <br />
福。当行见当行，拿着贴儿出离西门庆家门，往县中回衙内话去。一个是这里冰人 <br />
，一个是那头保山，两张口四十八个牙，这一去管取说得月里嫦娥寻配偶，巫山神 <br />
女嫁襄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："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？"薛嫂道："便是。"陶妈妈 <br />
问他："原先嫁这里，根儿是何人家的女儿？嫁这里是女儿，是再婚？"这薛嫂儿 <br />
便一五一十，把西门庆当初从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。因见婚贴儿上写"女命三十 <br />
七岁，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"，说："只怕衙内嫌年纪大些，怎了？他今才三十 <br />
一岁，倒大六岁。"薛嫂道："咱拿了这婚贴儿，交个过路的先生，算看年命妨碍 <br />
不妨碍。若是不对，咱瞒他几岁儿，也不算说谎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二人走来，再不见路过响板的先生，只见路南远远的一个卦肆，青布帐幔，挂着两 <br />
行大字："子平推贵贱，铁笔判荣枯；有人来算命，直言不容情。"帐子底下安放 <br />
一张桌子，里面坐着个能写快算灵先生。这两个媒人向前道了万福，先生便让坐下 <br />
。薛嫂道："有个女命累先生算一算。"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来，说："不当轻视 <br />
，先生权且收了，路过不曾多带钱来。"先生道："请说八字。"陶妈妈递与他婚 <br />
帖看，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纪，先生道："此是合婚。"一百捏指寻纹，把算子摇了 <br />
一摇，开言说道："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岁了，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。甲子月，辛 <br />
卯日，庚子时，理取印绶之格。女命逆行，见在丙申运中。丙合辛生，往后大有威 <br />
权，执掌正堂夫人之命。四柱中虽夫星多，然是财命，益夫发福，受夫宠爱，这两 <br />
年定见妨克，见过了不曾？"薛嫂道："已克过两位夫主了。"先生道："若见过 <br />
，后来好了。"薛嫂儿道："他往后有子没有？"先生道："子早哩。直到四十一 <br />
岁才有一子送老。一生好造化，富贵荣华无比。"取笔批下命词四句道： <br />
　　　　娇姿不失江梅态，三揭红罗两画眉。 <br />
　　　　会看马首升腾日，脱却寅皮任意移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薛嫂问道："先生，如何是'会看马首升腾日，脱却寅皮任意移'？这两句俺每不 <br />
懂，起动先生讲说讲说。"先生道："马首者，这位娘子如今嫁个属马的夫主，才 <br />
是贵星，享受荣华。寅皮是克过的夫主，是属虎的，虽是宠爱，只是偏房。往后一 <br />
路功名，直到六十八岁，有一子，寿终，夫妻偕老。"两个媒人说道："如今嫁的 <br />
倒果是个属马的，只怕大了好几岁，配不来。求先生改少两岁才好。"先生道：" <br />
既要改，就改做丁卯三十四岁罢。"薛嫂道："三十四岁，与属马的也合的着么？ <br />
"先生道："丁火庚金，火逢金炼，定成大器，正合得着。"当下改做三十四岁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个拜辞了先生，出离卦肆，径到县中。门子报入，衙内便唤进陶、薛二媒人，旋 <br />
磕了头。衙内便问："那个妇人是那里的？"陶妈妈道："是那边媒人。"因把亲 <br />
事说成，告诉一遍，说："娘子人才无比的好，只争年纪大些。小媳妇不敢擅便， <br />
随衙内老爹尊意，讨了个婚贴在此。"于是递上去。李衙内看了，上写着"三十四 <br />
岁，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"，说道："就大三两岁，也罢。"薛嫂儿插口道："老 <br />
爹见的是，自古道，妻大两，黄金长；妻大三，黄金山。这位娘子人材出众，性格 <br />
温柔，诸子百家，当家理纪，自不必说。"衙内道："我已见过，不必再相。只择 <br />
吉日良时，行茶礼过去就是了。"两个媒人禀说："小媳妇几时来伺候？"衙内道 <br />
："事不迟稽迟，你两个明日来讨话，往他家说。"每个赏了一两银子，做脚步钱 <br />
。两个媒人欢喜出门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李衙内见亲事已成，喜不自胜，即唤廊吏何不韦来商议，对父亲李知县说了。令 <br />
阴阳生择定四月初八日行礼，十五日准娶妇人过门。就兑出银子来，委托何不韦、 <br />
小张闲买办茶红酒礼，不必细说。两个媒人次日讨了日期，往西门庆家回月娘、玉 <br />
楼话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姻缘本是前生定，曾向蓝田种玉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四月初八日，县中备办十六盘羹果茶饼，一副金丝冠儿，一副金头面，一条玛瑙带 <br />
，一副丁当七事，金镯银钏之类，两件大红宫锦袍儿，四套妆花衣服，三十两礼钱 <br />
，其余布绢绵花，共约二十余抬。两个媒人跟随，廊吏何不韦押担，到西门庆家下 <br />
了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十五日，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，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。月娘看着，但是他 <br />
房中之物，尽数都交他带去。原旧西门庆在日，把他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，月 <br />
娘就把潘金莲房中那张螺钿床陪了他。玉楼交兰香跟他过去，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 <br />
儿。月娘不肯，说："你房中丫头，我怎好留下你的？左右哥儿有中秋儿、绣春和 <br />
奶子，也勾了。"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，做一念儿，其余都带过去 <br />
了。到晚夕，一顶四人大轿，四对红纱灯笼，八个皂隶跟随来娶。玉楼戴着金梁冠 <br />
儿，插着满头珠翠、胡珠子，身穿大红通袖袍儿，先辞拜西门庆灵位，然后拜月娘 <br />
。月娘说道："孟三姐，你好狠也！你去了，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，和谁做伴儿 <br />
？"两个携手哭了一回。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。媒人替他带上红罗销金盖袱， <br />
抱着金宝瓶，月娘守寡出不的门，请大姨送亲，送到知县衙里来。满街上人看见说 <br />
："此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，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，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。" <br />
也有说好的，也有说歹的。说好者，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，今日死了，止 <br />
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，有儿子，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，都交各人前进，甚有张主 <br />
。有那说歹的，街谈巷议，指戳说道："西门庆家小老婆，如今也嫁人了。当初这 <br />
厮在日，专一违天害理，贪财好色，奸骗人家妻女。今日死了，老婆带的东西，嫁 <br />
人的嫁人，拐带的拐带，养汉的养汉，做贼的做贼，都野鸡毛儿零撏了。常言三十 <br />
年远报，而今眼下就报了。"旁人纷纷议论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且说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，铺陈床帐停当，留坐酒席来家。李衙内赏薛嫂儿、陶妈 <br />
妈每人五两银子，一段花红利市，打发出门。至晚，两个成亲，极尽鱼水之欢，于 <br />
飞之乐。到次日，吴月娘送茶完饭。杨姑娘已死，孟大妗子、二妗子、孟大姨都送 <br />
茶到县中。衙内这边下回书，请众亲戚女眷做三日，扎彩山，吃筵席。都是三院乐 <br />
人妓女，动鼓乐扮演戏文。吴月娘那日亦满头珠翠，身穿大红通袖袍儿，百花裙， <br />
系蒙金带，坐大轿来衙中，进入后边院落，静俏俏无个人接应。想起当初，有西门 <br />
庆在日，姊妹们那样闹热，往人家赴席来家，都来相见说话，一条板凳坐不了，如 <br />
今并无一个儿了。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，不觉一阵伤心，放声大哭。哭了一回， <br />
被丫鬟小玉劝止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平生心事无人识，只有穿窗皓月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里月娘忧闷不题。却说李衙内和玉楼两个，女貌郎才，如鱼如水，正合着油瓶盖 <br />
。每日燕尔新婚，在房中厮守，一步不离。端详玉楼容貌，越看越爱。又见带了两 <br />
个从嫁丫鬟，一个兰香，年十八岁，会弹唱；一个小鸾，年十五岁，俱有颜色。心 <br />
中欢喜没入脚处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堪夸女貌与郎才，天合姻缘礼所该。　　 <br />
十二巫山云雨会，两情愿保百年偕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衙内房中，先头娘子丢了一个大丫头，约三十年纪，名唤玉簪儿。专一搽胭抹 <br />
粉，作怪成精。头上打着盘头揸髻，用手贴苫盖，周围勒销金箍儿，假充作（髟狄 <br />
）髻，身上穿一套怪绿乔红的裙袄，脚上穿着双拨船样四个眼的剪绒鞋，约长尺二 <br />
。在人根前，轻身浪颡，做势拿班。衙内未娶玉楼时，他便逐日顿羹顿饭，殷勤伏 <br />
侍，不说强说，不笑强笑，何等精神。自从娶过玉楼来，见衙内和他如胶似漆，把 <br />
他不去揪采，这丫头就使性儿起来。一日，衙内在书房中看书，这玉簪儿在厨下顿 <br />
了一盏好果仁炮茶，双手用盘儿托来书房里，笑嘻嘻掀开帘儿，送与衙内。不想衙 <br />
内看了一回书，搭伏定书桌就睡着了。这玉簪儿叫道："爹，谁似奴疼你，顿了这 <br />
盏好茶儿与你吃。你家那新娶的娘子，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，怎不交他那小大姐 <br />
送盏茶来与你吃？"因见衙内打盹，在眼前只顾叫不应，说道："老花子，你黑夜 <br />
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？大白日里盹磕睡，起来吃茶！"叫衙内醒了，看见是他，喝 <br />
道："怪碜奴才！把茶放下，与我过一边去。"这玉簪儿满脸羞红，使性子把茶丢 <br />
在桌上，出来说道："好不识人敬重！奴好意用心，大清早辰送盏茶儿来你吃，倒 <br />
吆喝我起来。常言：'丑是家中宝，可喜惹烦恼'。我丑，你当初瞎了眼，谁交你 <br />
要我来？"被衙内听见，赶上尺力踢了两靴脚。这玉簪儿登时把那付奴脸膀的有房 <br />
梁高，也不搽脸了，也不顿茶了。赶着玉楼，也不叫娘，只你也我也，无人处，一 <br />
屁股就在玉楼床上坐下。玉楼亦不去理他。他背地又压伏兰香、小鸾说："你休赶 <br />
着我叫姐，只叫姨娘。我与你娘系大小之分。"又说："你只背地叫罢，休对着你 <br />
爹叫。你每日跟随我行，用心做活，你若不听我说，老娘拿煤锹子请你。"后来几 <br />
次见衙内不理他，他就撒懒起来，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，饭儿也不做，地儿也不 <br />
扫。玉楼分付兰香、小鸾："你休靠玉簪儿了，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，打发你爹吃 <br />
罢。"这玉簪又气不愤，使性谤气，牵家打伙，在厨房内打小鸾，骂兰香："贼小 <br />
奴才，小淫妇儿！碓磨也有个先来后到，先有你娘来，先有我来？都是你娘儿们占 <br />
了罢，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！当原先俺死的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，你进 <br />
门几日，就题名道姓叫我。我是你手里使的人也怎的？你未来时，我和俺爹同床共 <br />
枕，那一日不睡到斋时才起来。和我两个如糖拌蜜，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。房中事 <br />
，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。自从你来了，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，把我姻缘也拆散开了 <br />
，一撵撵到我明间，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铺，再不得尝着俺爹那件东西儿如今甚么滋 <br />
味了。我这气苦也没处声诉。你当初在西门庆家，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，你小名 <br />
儿叫玉楼，敢说老娘不知道？你来在俺家，你识我见，大家脓着些罢了。会那等乔 <br />
张致，呼张唤李，谁是你买到的？属你管辖？"不知玉楼在房听见，气的发昏，又 <br />
不好声言对衙内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热天，也是合当有事。晚夕衙内分付他厨下热水，拿浴盆来房中，要和玉楼洗 <br />
澡。玉楼便说："你交兰香热水罢，休要使他。"衙内不从，说道："我偏使他， <br />
休要惯了这奴才。"玉簪儿见衙内要水，和妇人共浴兰汤，效鱼水之欢，心中正没 <br />
好气，拿浴盆进房，往地下只一墩，用大锅浇上一锅滚水，只中喃喃呐呐说道：" <br />
也没见这娘淫妇，刁钻古怪，禁害老娘！无故也只是个浪精（毛非），没三日不拿 <br />
水洗。像我与俺主子睡，成月也不见点水儿，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。偏这淫妇 <br />
会，两番三次刁蹬老娘。"直骂出房门来。玉楼听见，也不言语。衙内听了此言， <br />
心中大怒，澡也洗不成，精脊梁趿着鞋，向床头取拐子，就要走出来。妇人拦阻住 <br />
，说道："随他骂罢，你好惹气。只怕热身子出去，风试着你，倒值了多的。"衙 <br />
内那里按纳得住，说道："你休管。这奴才无礼！"向前一把手采住他头发，拖踏 <br />
在地下，轮起拐子，雨点打将下来。饶玉楼在旁劝着，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。打的 <br />
这丫头急了，跪在地下告说："爹，你休打我，我想爹也看不上我在家里了，情愿 <br />
卖了我罢。"衙内听了，亦发恼怒起来，又狠了几下。玉楼劝道："他既要出去， <br />
你不消打，倒没得气了你。"衙内随令伴当即时叫将陶妈妈来，把玉簪儿领出去， <br />
便卖银子来交，不在话下。正是：蚊虫遭扇打，只为嘴伤人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百禽啼后人皆喜，惟有鸦鸣事若何。 <br />
　　　　见者多言闻者唾，只为人前口嘴多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九十二回　　陈敬济被陷严州府 吴月娘大闹授官厅 <br />
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猛虎冯其威，往往遭急缚。 <br />
　　　　雷吼徒暴哮，枝撑已在脚。 <br />
　　　　忽看皮寝处，无复晴闪烁。 <br />
　　　　人有甚于斯，尽以劝元恶。 <br />
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李衙内打了玉簪儿一顿，即时叫陶妈妈来领出，卖了八两银子，另买了个十八 <br />
岁使女，名唤满堂儿上灶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表陈敬济，自从西门大姐来家，交还了许多床帐妆奁，箱笼家伙，三日一场嚷， <br />
五日一场闹，问他娘张氏要本钱做买卖。他母舅张团练，来问他母亲借了五十两银 <br />
子，复谋管事。被他吃醉了，往张舅门上骂嚷。他张舅受气不过，另问别处借了银 <br />
子，干成管事，还把银子交还交来。他母亲张氏，着了一场重气，染病在身，日逐 <br />
卧床不起，终日服药，请医调治。吃他逆殴不过，只得兑出三百两银子与他，叫陈 <br />
定在家门首，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，做买卖。敬济便逐日结交朋友陆三郎、杨大郎 <br />
狐朋狗党，在铺中弹琵琶，抹骨牌，打双陆，吃半夜酒，看看把本钱弄下去了。陈 <br />
定对张氏说他每日饮酒花费。张氏听信陈定言语，便不肯托他。敬济反说陈定染布 <br />
去，克落了钱，把陈定两口儿撵出来外边居住，却搭了杨大郎做伙计。这杨大郎名 <br />
唤杨光彦，绰号为铁指甲，专一粜风卖雨，架谎凿空。他许人话，如捉影捕风，骗 <br />
人财，似探囊取物。这敬济问娘又要出二百两银子来添上，共凑了五百两银子，信 <br />
着他往临清贩布去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杨大郎到家收拾行李，跟着敬济从家中起身，前往临清马头上寻缺货去。到了临 <br />
清，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，商贾往来之所，车辆辐凑之地，有三十 <br />
二条花柳巷，七十二座管弦楼。这敬济终是年小后生，被这杨大郎领着游娼楼，登 <br />
酒店，货物到贩得不多。因走在一娼楼，见了一个粉头，名唤冯金宝，生的风流俏 <br />
丽，色艺双全。问青春多少，鸨子说："姐儿是老身亲生之女，止是他一人挣钱养 <br />
活。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岁。"敬济一见，心目荡然，与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金 <br />
，一连和他歇了几夜。杨大郎见他爱这粉头，留连不舍，在旁花言说念，就要娶他 <br />
家去。鸨子开口要银一百二十两，讲到一百两上，兑了银子，娶了来家。一路上用 <br />
轿抬着，杨大郎和敬济都骑马，押着货物车走，一路扬鞭走马，那样欢喜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多情燕子楼，马道空回首。 <br />
　　　　载得武陵春，陪作鸾凰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张氏见敬济货到贩得不多，把本钱到娶了一个唱的来家，又着了口重气，呜呼哀哉 <br />
，断气身亡。这敬济不免买棺装殓，念经做七，停放了一七光景，发送出门，祖茔 <br />
合葬。他母舅张团练看他娘面上，亦不和他一般见识。这敬济坟上覆墓回来，把他 <br />
娘正房三间，中间供养灵位，那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，大姐到住着耳房。又替冯金 <br />
宝买了丫头重喜儿伏侍。门前杨大郎开着铺子，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唱的吃。每日只 <br />
和唱的睡，把大姐丢着不去揪采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打听孟玉楼嫁了李知县儿子李衙内，带过许多东西去。三年任满，李知县升 <br />
在浙江严州府做了通判，领凭起身，打水路赴任去了。这陈敬济因想起昔日在花园 <br />
中拾了孟玉楼那根簪子，就要把这根簪子做个证儿，赶上严州去。只说玉楼先与他 <br />
有了奸，与了他这根簪子，不合又带了许多东西，嫁了李衙内，都是昔日杨戬寄放 <br />
金银箱笼，应没官之物。"那李通判一个文官，多大汤水！听见这个利害口声，不 <br />
怕不叫他儿子双手把老婆奉与我。我那时娶将来家，与冯金宝做一对儿，落得好受 <br />
用。"正是：计就月中擒月兔，谋成日里捉金乌。敬济不来到好，此一来，正是： <br />
失晓人家逢五道，溟泠饿鬼撞钟馗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赶到严州访玉人，人心难忖似石沉。 <br />
　　　　侯门一旦深似海，从此萧郎落陷坑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陈敬济打点他娘箱中，寻出一千两金银，留下一百两与冯金宝家中盘缠，把 <br />
陈定复叫进来看家，并门前铺子发卖零碎布匹。他与杨大郎又带了家人陈安，押着 <br />
九百两银子，从八月中秋起身，前往湖州贩了半船丝绵绸绢，来到清江浦马头上， <br />
湾泊住了船只，投在个店主人陈二店内。交陈二杀鸡取酒，与杨大郎共饮。饮酒中 <br />
间，和杨大郎说："伙计，你暂且看守船上货物，在二郎店内略住数日。等我和陈 <br />
安拿些人事礼物，往浙江严州府，看看家姐嫁在府中。多不上五日，少只三日就来 <br />
。"杨大郎道："哥去只顾去。兄弟情愿店中等候。哥到日，一同起身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陈敬济千不合万不合和陈安身边带了些银两、人事礼物，有日取路径到严州府。 <br />
进入城内，投在寺中安下。打听李通判到任一个月，家小船只才到三日。这陈敬济 <br />
不敢怠慢，买了四盘礼物，四匹纻丝尺头，陈安押着。他便拣选衣帽齐整，眉目光 <br />
鲜，径到府衙前，与门吏作揖道："烦报一声，说我是通判老爹衙内新娶娘子的亲 <br />
，孟二舅来探望。"这门吏听了，不敢怠慢，随即禀报进去。衙内正在书房中看书 <br />
，听见是妇人兄弟，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，一面忙整衣冠，道："有请。"把陈 <br />
敬济请入府衙厅上叙礼，分宾主坐下，说道："前日做亲之时，怎的不会二舅？" <br />
敬济道："在下因在川广贩货，一年方回。不知家姐嫁与府上，有失亲近。今日敬 <br />
备薄礼，来看看家姐。"李衙内道："一向不知，失礼，恕罪，恕罪。"须臾，茶 <br />
汤已罢，衙内令左右："把礼贴并礼物取进去，对你娘说，二舅来了。"孟玉楼正 <br />
在房中坐的，只听小门子进来，报说："孟二舅来了。"玉楼道："再有那个舅舅 <br />
，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，千山万水来看我？"只见伴当拿进礼物和贴儿来，上 <br />
面写着："眷生孟锐"，就知是他兄弟，一面道："有请。"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 <br />
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玉楼装点打扮，俟候出见。只见衙内让直来，玉楼在帘内观看，可霎作怪，不是他 <br />
兄弟，却是陈姐夫。"他来做甚么？等我出去，见他怎的说话？常言，亲不亲，故 <br />
乡人；美不美，乡中水。虽然不是我兄弟，也是我女婿人家。"一面整妆出来拜见 <br />
。那敬济说道："一向不知姐姐嫁在这里，没曾看得&hellip;&hellip;"才说得这句，不想门子 <br />
来请衙内，外边有客来了。这衙内分付玉楼款待二舅，就出去待客去了。玉楼见敬 <br />
济磕下头去，连忙还礼，说道："姐夫免礼，那阵风儿刮你到此？"叙毕礼数，上 <br />
坐，叫兰香看茶出来。吃了茶，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，玉楼因问："大姐好么？" <br />
敬济就把从前西门庆家中出来，并讨箱笼的一节话告诉玉楼。玉楼又把清明节上坟 <br />
，在永福寺遇见春梅，在金莲坟上烧纸的话告诉他。又说："我那时在家中，也常 <br />
劝你大娘，疼女儿就疼女婿，亲姐夫，不曾养活了外人。他听信小人言语，把姐夫 <br />
打发出来。落后姐夫讨箱子，我就不知道。"敬济道："不瞒你老人家说，我与六 <br />
姐相交，谁人不知？生生吃他听奴才言语，把他打发出去，才吃武松杀了。他若在 <br />
家，那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，敢往你家来杀他？我这仇恨，结的有海来深。六姐死 <br />
在阴司里，也不饶他。"玉楼道："姐夫也罢，丢开手的事，自古冤仇只可解，不 <br />
可结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说话中间，丫鬟放下桌儿，摆下酒来，杯盘肴品，堆满春台。玉楼斟上一杯酒，双 <br />
手递与敬济说："姐夫远路风尘，无可破费，且请一杯儿水酒。"这敬济用手接了 <br />
，唱了喏，也斟一杯回奉妇人，叙礼坐下，因见妇人"姐夫长，姐夫短"叫他，口 <br />
中不言，心内暗道："这淫妇怎的不认犯，只叫我姐夫？等我慢慢的探他。"当下 <br />
酒过三巡，肴添五道，无人在跟前，先丢几句邪言说入去，道："我兄弟思想姐姐 <br />
，如渴思浆，如热思凉，想当初在丈人家，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，同坐双双，似背 <br />
盖一般。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，你东我西。"玉楼笑道："姐夫好说。自古清者清 <br />
而浑者浑，久而自见。"这敬济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，递与妇人， <br />
说："姐姐，你若有情，可怜见兄弟，吃我这个香茶儿。"说着，就连忙跪下。那 <br />
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，把脸飞红了，一手把香茶包儿掠在地下，说道："好不 <br />
识人敬重！奴好意递酒与你吃，到戏弄我起来。"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。敬济见 <br />
他不理，一面拾起香茶来，就发话道："我好意来看你，你到变了卦儿。你敢说你 <br />
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，不采我了。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，没曾和我两 <br />
个有首尾？"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，拿在手内说："这个是谁人的？ <br />
你既不和我有奸，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？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。你和大老婆串同 <br />
了，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、玉带宝石东西，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 <br />
，都带来嫁了汉子。我教你不要慌，到八字八（金夏）儿上和你答话！" <br />
　　 <br />
玉楼见他发话，拿的簪子委是他头上戴的金头莲瓣簪儿："昔日在花园中不见，怎 <br />
的落在这短命手里？"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，须臾变作笑吟吟脸儿，走将出来，一 <br />
把手拉敬济，说道："好阻夫，奴斗你耍子，如何就恼起来。"因观看左右无人， <br />
悄悄说："你既有心，奴亦有意。"两个不由分说，搂着就亲嘴。这陈敬济把舌头 <br />
似蛇吐信子一般，就舒到他口里交他咂，说道："你叫我声亲亲的丈夫，才算你有 <br />
我之心。"妇人道："且禁声，只怕有人听见。"敬济悄悄向他说："我如今治了 <br />
半船货，在清江浦等候。你若肯下顾时，如此这般，到晚夕假扮门子，私走出来， <br />
跟我上船家去，成其夫妇，有何不可？他一个文职官，怕是非，莫不敢来抓寻你不 <br />
成？"妇人道："既然如此，也罢。"约会下："你今晚在府墙后等着，奴有一包 <br />
金银细软，打墙上系过去，与你接了，然后奴才扮做门子，打门里出来，跟你上船 <br />
去罢。"看官听说，正是佳人有意，那怕粉墙高万丈；红粉无情，总然共坐隔千山 <br />
。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，不如敬济，敬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；如今嫁这李 <br />
衙内，有前程，又且人物风流，青春年少，恩情美满，他又勾你做甚？休说平日又 <br />
无连手。这个郎君也是合当倒运，就吐实话，泄机与他，倒吃婆娘哄赚了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花枝叶下犹藏刺，人心难保不怀毒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当下二人会下话，这敬济吃了几杯酒，告辞回去。李衙内连忙送出府门，陈安跟随 <br />
而去。衙内便问妇人："你兄弟住那里下处？我明日回拜他去，送些嗄程与他。" <br />
妇人便说："那里是我兄弟，他是西门庆家女婿，如此这般，来勾搭要拐我出去。 <br />
奴已约下他，今晚三更在后墙相等。咱不如将计就计，把他当贼拿下，除其后患如 <br />
何？"衙内道："叵耐这厮无端，自古无毒不丈夫，不是我去寻他，他自来送死。 <br />
"一面走出外边，叫过左右伴当，心腹快手，如此这般预备去了。　　 <br />
这陈敬济不知机变，至半夜三更，果然带领家人陈安，来府衙后墙下，以咳嗽为号 <br />
，只听墙内玉楼声音，打墙上掠过一条索子去，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。原来是库内 <br />
拿的二百两赃罚银子。这敬济才待教陈安拿着走，忽听一阵梆子响，黑影里闪出四 <br />
五条汉，叫声："有贼了！"登时把敬济连陈安都绑了，禀知李通判，分付："都 <br />
且押送牢里去，明日问理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严州府正堂知府姓徐，名唤徐（山封），系陕西临洮府人氏，庚戌进士，极是 <br />
个清廉刚正之人。次早升堂，左右排两行官吏，这李通判上去，画了公座，库子呈 <br />
禀贼情事，带陈敬济上去，说："昨夜至一更时分，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： <br />
陈敬济、陈安，锹开库门锁钥，偷出赃银二百两，越墙而过，致被捉获，来见老爷 <br />
。"徐知府喝令："带上来！"把陈敬济并陈安揪采驱拥至当厅跪下。知府见敬济 <br />
年少清俊，便问："这厮是那里人氏？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，夜晚做贼，偷盗官库 <br />
赃银，有何理说？"那陈敬济只顾磕头声冤。徐知府道："你做贼如何声冤？"李 <br />
通判在旁欠身便道："老先生不必问他，眼见得赃证明白，何不回刑起来。"徐知 <br />
府即令左右："拿下去打二十板。"李通判道："人是苦虫，不打不成。不然，这 <br />
贼便要展转。"当下两边皂隶，把敬济、陈安拖番，大板打将下来。这陈敬济口内 <br />
只骂："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，冤哉！苦哉！"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， <br />
听见这一声，必有缘故，才打到十板上，喝令："住了，且收下监去，明日再问。 <br />
"李通判道："老先生不该发落他，常言'人心似铁，官法如炉'，从容他一夜不 <br />
打紧，就翻异口词。"徐知府道："无妨，吾自有主意。"当下狱卒把敬济、陈安 <br />
押送监中去讫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，如此这般，下监中探听敬济所犯来历 <br />
，即便回报。这干事人假扮作犯人，和敬济晚间在一（木匣）上睡，问其所以：" <br />
我看哥哥青春年少，不是做贼的，今日落在此，打屈官司。"敬济便说："一言难 <br />
尽，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，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，是俺丈人的小， <br />
旧与我有奸的。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，我来此间问他 <br />
索讨，反被他如此这般欺负，把我当贼拿了。苦打成招，不得见其天日，是好苦也 <br />
！"这人听了，走来退厅告报徐知府。知府道："如何？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，必 <br />
有缘故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次日升堂，官吏两旁侍立。这徐知府把陈敬济、陈安提上来，摘了口词，取了张 <br />
无事的供状，喝令释放。李通判在旁不知，还再三说："老先生，这厮贼情既的， <br />
不可放他。"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，说："我居本府正官， <br />
与朝廷干事，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，诬陷平人作贼。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 <br />
孟氏，带了许多东西，应没官赃物，金银箱笼来。他是西门庆女婿，径来索讨前物 <br />
，你如何假捏贼情，拿他入罪，教我替你家出力？做官养儿养女，也要长大，若是 <br />
如此，公道何堪？"当厅把李通判数说的满面羞惭，垂首丧气而不敢言。陈敬济与 <br />
陈安便释放出去了。良久，徐知府退堂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李通判回到本宅，心中十分焦燥。便对夫人大嚷大叫道："养的好不肖子，今日 <br />
吃徐知府当堂对众同僚官吏，尽力数落了我一顿，可不气杀我也！"夫人慌了，便 <br />
道："甚么事？"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，喝令左右："拿大板子来，气杀我也 <br />
！"说道："你拿得好贼，他是西门庆女婿。因这妇人带了许多妆奁、金银箱笼来 <br />
，他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，来问你要。说你假盗出库中官银 <br />
，当贼情拿他。我通一字不知，反被正堂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。此是我头一 <br />
日官未做，你照顾我的。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？"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子打将下来 <br />
。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，鲜血迸流。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，在旁哭泣劝解。 <br />
孟玉楼立在后厅角门首，掩泪潜听。当下打了三十大板，李通判分付左右："押着 <br />
衙内，即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，令他任意改嫁，免惹是非，全我名节。"那李衙 <br />
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，只顾在父母跟前啼哭哀告："宁把儿子打死爹爹跟前，并舍 <br />
不的妇人。"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，不放出去，只要囚禁死他。夫人哭 <br />
道："相公，你做官一场，年纪五十余岁，也只落得这点骨血。不争为这妇人，你 <br />
囚死他，往后你年老休官，倚靠何人？"李通判道："不然，他在这里，须带累我 <br />
受人气。"夫人道："你不容他在此，打发他两口儿回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。"通 <br />
判依听夫人之言，放了衙内，限三日就起身，打点车辆，同妇人归枣强县里攻书去 <br />
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表陈敬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，到寺中取了行李，径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 <br />
。陈二说："他三日前，说你有信来说不得来，他收拾了货船，起身往家中去了。 <br />
"这敬济未信，还向河下去寻船只，扑了个空。说道："这天杀的，如何不等我来 <br />
就起身去了！"况新打监中出来，身边盘缠已无，和陈安不免搭在人船上，把衣衫 <br />
解当，讨吃归家，忙忙似丧家之犬，急急如漏网之鱼，随行找寻杨大郎，并无踪迹 <br />
。那时正值秋暮天气，树木凋零，金风摇落，甚是凄凉。有诗八句，单道这秋天行 <br />
人最苦： <br />
　　　　栖栖芰荷枯，叶叶梧桐坠。 <br />
　　　　蛩鸣腐草中，雁落平沙地。 <br />
　　　　细雨湿青林，霜重寒天气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不见路行人，怎晓秋滋味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有日敬济到家。陈定正在门首，看见敬济来家，衣衫褴褛，面貌黧黑，唬了一跳。 <br />
接到家中，问货船到于何处。敬济气得半日不言，把严州府遭官司一节说了："多 <br />
亏正堂徐知府放了我，不然性命难保。今被杨大郎这天杀的，把我货物不知拐的往 <br />
那里去了。"先使陈定往他家探听，他家说还不曾来家。敬济又亲去问了一遭，并 <br />
没下落，心中着慌，走入房中。那冯金宝又和西门大姐首南面北，自从敬济出门， <br />
两个合气，直到如今。大姐便说："冯金宝拿着银子钱，转与他鸨子去了。他家保 <br />
儿成日来，瞒藏背掖，打酒买肉，在屋里吃。家中要的没有，睡到晌午，诸事儿不 <br />
买，只熬俺们。"冯金宝又说："大姐成日模草不拈，竖草不动，偷米换烧饼吃。 <br />
又把煮的腌肉偷在房里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。"这陈敬济就信了，反骂大姐："贼 <br />
不是才料淫妇，你害馋痨谗痞了，偷米出去换烧饼吃，又和丫头打伙儿偷肉吃。" <br />
把元宵儿打了一顿，把大姐踢了几脚。这大姐急了，赶着冯金宝儿撞头，骂道：" <br />
好养汉的淫妇！你偷盗的东西与鸨子不值了，到学舌与汉子，说我偷米偷肉，犯夜 <br />
的倒拿住巡更的了，教汉子踢我。我和你这淫妇兑换了罢，要这命做甚么！"这敬 <br />
济道："好淫妇，你换兑他，你还不值他几个脚指头儿哩。"也是合当有事，于是 <br />
一把手采过大姐头发来，用拳撞脚踢、拐子打，打得大姐鼻口流血，半日苏醒过来 <br />
。这敬济便归唱的房里睡去了。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，只顾哭泣。元宵儿 <br />
便在外间睡着了。可怜大姐到半夜，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死，亡年二十四岁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次日早辰，元宵起来，推里间不开。上房敬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，使他丫头重 <br />
喜儿来叫大姐，要取木盆洗坐脚，只顾推不开。敬济还骂："贼淫妇，如何还睡？ <br />
这咱晚不起来！我这一跺开门进去，把淫妇鬓毛都拔净了。"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 <br />
张看，说道："他起来了，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。"又说："他提偶戏耍子儿 <br />
哩。"只见元宵瞧了半日，叫道："爹，不好了，俺娘吊在床顶上吊死了。"这小 <br />
郎才慌了，和唱的齐起来，跺开房门，向前解卸下来，灌救了半日，那得口气儿来 <br />
。不知多咱时分，呜呼哀哉死了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不知真性归何处， <br />
　　　　疑在行云秋水中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陈定听见大姐死了，恐怕连累，先走去报知月娘。月娘听见大姐吊死了，敬济娶唱 <br />
的在家，正是冰厚三尺，不是一日之寒，率领家人小厮、丫鬟媳妇七八口，往他家 <br />
来。见了大姐尸首吊的直挺挺的，哭喊起来，将敬济拿住，揪采乱打，浑身锥了眼 <br />
儿也不计数。唱的冯金宝躲在床底下，采出来，也打了个臭死。把门窗户壁都打得 <br />
七零八落，房中床帐妆奁都还搬的去了。归家请将吴大舅、二舅来商议。大舅说： <br />
"姐姐，你趁此时咱家人死了不到官，到明日他过不得日子，还来缠要箱笼。人无 <br />
远虑，必有近忧。不如到官处断开了，庶杜绝后患。"月娘道："哥见得是。"一 <br />
面写了状子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，月娘亲自出官，来到本县授官厅下，递上状去。原来新任知县姓霍，名大立 <br />
，湖广黄冈县人氏，举人出身，为人鲠直。听见系人命重事，即升厅受状。见状上 <br />
写着： <br />
　　 <br />
告状人吴氏，年三十四岁，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。状告为恶婿欺凌孤孀，听信娼妇 <br />
，熬打逼死女命，乞怜究治，以存残喘事。比有女婿陈敬济，遭官事投来氏家，潜 <br />
住数年。平日吃酒行凶，不守本分，打出吊入。氏惧法逐离出门。岂期敬济怀恨， <br />
在家将氏女西门氏，时常熬打，一向含忍。不料伊又娶临清娼妇冯金宝来家，夺氏 <br />
女正房居住，听信唆调，将女百般痛辱熬打，又采去头发，浑身踢伤，受忍不过， <br />
比及将死，于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时分，方才将女上吊缢死。切思敬济，恃逞凶顽 <br />
，欺氏孤寡，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，情理难容。乞赐行拘到案，严究女死根由， <br />
尽法如律。庶凶顽知警，良善得以安生，而死者不为含冤矣。为此具状上告本县青 <br />
天老爷施行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霍知县在公座上看了状子，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，腰系孝裙，系五品职官之妻， <br />
生的容貌端庄，仪容闲雅。欠身起来，说道："那吴氏起来，据我看，你也是个命 <br />
官娘子，这状上情理，我都知了。你请回去，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。我 <br />
就出牌去拿他。"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，出来坐轿子回家，委付来昭厅下伺候 <br />
。须臾批了呈状，委两个公人，一面白牌，行拘敬济、娼妇冯金宝，并两邻保甲， <br />
正身赴官听审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敬济正在家里乱丧事，听见月娘告下状来，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拿他，唬的魂飞天 <br />
外，魄丧九霄。那冯金宝已被打得浑身疼痛，睡在床上。听见人拿他，唬的魂也不 <br />
知有无。陈敬济没高低使钱，打发公人吃了酒饭，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。左 <br />
邻范纲，右邻孙纪，保甲王宽。霍知县听见拿了人来，即时升厅。来昭跪在上首， <br />
陈敬济、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。知县看了状子，便叫敬济上去说："你这厮可恶 <br />
！因何听信娼妇，打死西门氏，方令上吊，有何理说？"敬济磕头告道："望乞青 <br />
天老爷察情，小的怎敢打死他。因为搭伙计在外，被人坑陷了资本，着了气来家， <br />
问他要饭吃。他不曾做下饭，委被小的踢了两脚。他到半夜自缢身死了。"知县喝 <br />
道："你既娶下娼妇，如何又问他要饭吃？尤说不通。吴氏状上说你打死他女儿， <br />
方才上吊，你还不招认！"敬济说："吴氏与小的有仇，故此诬陷小的，望老爷察 <br />
情。"知县大怒，说："他女儿见死了，还推赖那个？"喝令左右拿下去，打二十 <br />
大板。提冯金宝上来，拶了一拶，敲一百敲。令公人带下收监。次日，委典史臧不 <br />
息带领吏书、保甲、邻人等，前至敬济家，抬出尸首，当场检验。身上俱有青伤， <br />
脖项间亦有绳痕，生前委因敬济踢打伤重，受忍不过，自缢身死。取供具结，回报 <br />
县中。知县大怒，又打了敬济十板。金宝褪衣，也是十板。问陈敬济夫殴妻至死者 <br />
绞罪，冯金宝递决一百，发回本司院当差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陈敬济慌了，监中写出贴子，对陈定说，把布铺中本钱，连大姐头面，共凑了一 <br />
百两银子，暗暗送与知县。知县一夜把招卷改了，止问了个逼令身死，系杂犯，准 <br />
徒五年，运灰赎罪。吴月娘再三跪门哀告。知县把月娘叫上去，说道："娘子，你 <br />
女儿项上已有绳痕，如何问他殴杀条律？人情莫非忒偏向么？你怕他后边缠扰你， <br />
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，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。"一面把陈敬济提到跟前 <br />
，分付道："我今日饶你一死，务要改过自新，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。再犯到我案 <br />
下，决然不饶。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，发送葬埋来回话，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 <br />
去。"这敬济得了个饶，交纳了赎罪银子，归到家中，抬尸入棺，停放一七，念经 <br />
送葬，埋城外。前后坐了半个月监，使了许多银两，唱的冯金宝也去了，家中所有 <br />
都干净了，房儿也典了，刚刮剌出个命儿来，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。正是：祸福无 <br />
门人自招，须知乐极有悲来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风波平地起萧墙，义重恩深不可忘。 <br />
　　　　水溢蓝桥应有会，三星权且作参商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九十三回　　王杏庵义恤贫儿 金道士娈淫少弟 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阶前潜制泪，众里自嫌身。 <br />
　　　　气味如中酒，情怀似别人。 <br />
　　　　暖风张乐席，晴日看花尘。 <br />
　　　　尽是添愁处，深居乞过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陈敬济，自从西门大姐死了，被吴月娘告了一状，打了一场官司出来，唱的冯 <br />
金宝又归院中去了，刚刮剌出个命儿来。房儿也卖了，本钱儿也没了，头面也使了 <br />
，家伙也没了。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，克落了钱，把陈定也撵去了。家中日逐盘 <br />
费不周，坐吃山空，不时往杨大郎家中，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。一日，来到杨大郎 <br />
门首，叫声："杨大郎在家不在？"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，一向在外，卖了 <br />
银两，四散躲闪。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，他丈母县中告他，坐了半个月监， <br />
这杨大郎就蓦地来家住着。听见敬济上门叫他，问货船下落，一径使兄弟杨二风出 <br />
来，反问敬济要人："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买卖，这几个月通无音信，不知抛在 <br />
江中，推在河内，害了性命，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？人命要紧，你那货物要紧 <br />
？"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，耍钱捣子，胳膊上紫肉横生，胸前上黄毛乱长， <br />
是一条直率光棍。走出来一把扯住敬济，就问他要人。那敬济慌忙挣开手跑出回家 <br />
来。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，将头颅钻破，血流满面，赶将敬济来，骂道： <br />
"我（入日）你娘娘！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？你来我屋里放屁，吃我一顿好拳头。 <br />
"那敬济金命水命，走投无命，奔到家，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，由着杨二风牵爹 <br />
娘，骂父母，拿大砖砸门，只是鼻口内不敢出气儿。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，梦条绳 <br />
蛇也害怕，只得含忍过了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嫩草怕霜霜怕日，恶人自有恶人磨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不消几时，把大房卖了，找了七十两银子，典了一所小房，在僻巷内居住。落后两 <br />
个丫头，卖了一个重喜儿，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。又过了不上半月，把小房倒 <br />
腾了，却去赁房居住。陈安也走了，家中没营运，元宵儿也死了，止是单身独自， <br />
家伙桌椅都变卖了，只落得一贫如洗。未几，房钱不给，钻入冷铺内存身。花子见 <br />
他是个富家勤儿，生得清俊，叫他在热炕上睡，与他烧饼儿吃。有当夜的过来教他 <br />
顶火夫，打梆子摇铃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时正值腊月，残冬时分，天降大雪，吊起风来，十分严寒。这工敬济打了回梆子 <br />
，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，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。又是风雪，地下又踏着那寒冰 <br />
，冻得耸肩缩背，战战兢兢。临五更鸡叫，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，恐怕死了， <br />
总甲分付他看守着，寻了把草叫他烤。这敬济支更一夜，没曾睡，就歪下睡着了。 <br />
不想做了一梦，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，怎生受荣华富贵，和潘金莲勾搭，顽耍戏谑 <br />
，从睡梦中就哭醒来。众花子说："你哭怎的？"这敬济便道："你众位哥哥，我 <br />
的苦楚，你怎得知？ <br />
　　　　频年困苦痛妻亡，身上无衣口绝粮。 <br />
　　　　马死奴逃房又卖，只身独自在他乡。 <br />
　　　　朝依肆店求遗馔，暮宿庄园倚败墙。 <br />
　　　　只有一条身后路，冷铺之中去打梆。" <br />
　　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，白日间街头乞食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，姓王名宣，字廷用，年六十余岁，家道殷实，为人心慈，仗 <br />
义疏财，专一济贫拔苦，好善敬神。所生二子，皆当家成立。长子王乾，袭祖职为 <br />
牧马所掌印正千户；次子王震，充为府学庠生。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，开着个解当 <br />
铺儿。每日丰衣足食，闲散无拘，在梵宇听经，琳宫讲道。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 <br />
，拈素珠念佛。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，道号为杏庵居士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杏庵头戴重檐幅巾，身穿水合道服，在门首站立。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， <br />
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。忙的杏庵还礼不迭，说道："我的哥，你是谁？老拙眼昏 <br />
，不认的你。"这敬济战战兢兢，站立在旁边说道："不瞒你老人家，小人是卖松 <br />
槁陈洪儿子。"老者想了半日，说："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？"因见他衣服褴 <br />
褛，形容憔悴，说道："贤侄，你怎的弄得这般模样？"便问："你父亲、母亲可 <br />
安么？"敬济道："我爹死在东京，我母亲也死了。"杏庵道："我闻得你在丈人 <br />
家住来？"敬济道："家外父死了，外母把我撵出来。他女儿死了，告我到官，打 <br />
了一场官司。把房儿也卖了，有些本钱儿，都吃人坑了，一向闲着没有营生。"杏 <br />
庵道："贤侄，你如今在那里居住？"敬济半日不言语，说："不瞒你老人家说， <br />
如此如此。"杏庵道："可怜，贤侄你原来讨吃哩。想着当初，你府上那样根基人 <br />
家。我与你父亲相交，贤侄，你那咱还小哩，才扎着总角上学堂，怎就流落到此地 <br />
位？可伤，可伤。你政治家甚亲家？也不看顾你看顾儿。"敬济道："正是。俺张 <br />
舅那里，一向也久不上门，不好去的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问了一回话，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，令小厮放桌儿，摆出点心嗄饭来，教他尽 <br />
力吃了一顿。见他身上单寒，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，一顶毡帽，又一双毡袜、绵 <br />
鞋，又秤一两银子，五百铜钱，递与他，分付说："贤侄，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， <br />
那铜钱与你盘缠，赁半间房儿住；这一两银子，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，也好糊口 <br />
过日子，强如在冷铺中，学不出好人来。每月该多少房钱，来这里，老拙与你。" <br />
这陈敬济扒在地下磕头谢了，说道："小侄知道。"拿着银钱，出离了杏庵门首。 <br />
也不寻房子，也不做买卖，把那五百文钱，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。那一两银 <br />
子，捣了些白铜顿罐，在街上行使。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，一顿拶打， <br />
使的罄尽，还落了一屁股疮。不消两日，把身上绵衣也输了，袜儿也换嘴来吃了， <br />
依旧原在街上讨吃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，杏庵正在门首，只见敬济走来磕头，身上衣袜都没了 <br />
，止戴着那毡帽，精脚趿鞋，冻的乞乞缩缩。老者便问："陈大官，做的买卖如何 <br />
？房钱到了，来取房钱来了？"那陈敬济半日无言可对。问之再三，方说如此这般 <br />
，都没了。老者便道："阿呀，贤侄，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。你又拈不的轻 <br />
，负不的重，但做了些小活路儿，不强如乞食，免教人耻笑，有玷你父祖之名。你 <br />
如何不依我说？"一面又让到里面，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。又与了他一条夹裤 <br />
，一领白布衫，一双裹脚，一吊铜钱，一斗米："你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，卖些 <br />
柴炭、豆儿、瓜子儿，也过了日子，强似这等讨吃。"这敬济口虽答应，拿钱米在 <br />
手，出离了老者门，那消几日，熟食肉面，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。耍钱 <br />
，又把白布衫、夹裤都输了。大正月里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，不好来见老者，走 <br />
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，向日阳站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老者冷眼看见他，不叫他。他挨挨抢抢，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头。老者见他还依旧 <br />
如此，说道："贤侄，这不是常策。咽喉深似海，日月快如梭，无底坑如何填得起 <br />
？你进来，我与你说，有一个去处，又清闲，又安得你身，只怕你不去。"敬济跪 <br />
下哭道："若得老伯见怜，不拘那里，但安下身，小的情愿就去。"杏庵道："此 <br />
去离城不远，临清马头上，有座晏公庙。那里鱼米之乡，舟船辐辏之地，钱粮极广 <br />
，清幽潇洒。庙主任道士，与老拙相交极厚，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。我备分 <br />
礼物，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，学些经典吹打，与人家应福，也是好处。"敬济 <br />
道："老伯看顾，可知好哩。"杏庵道："既然如此，你去，明日是个好日子，你 <br />
早来，我送你去。"敬济去了。这王老连忙叫了裁缝来，就替敬济做了两件道袍， <br />
一顶道髻，鞋袜俱全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，敬济果然来到。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，梳了头，戴上道髻，里外换了新袄 <br />
新裤，上盖表绢道衣，下穿云履毡袜，备了四盘羹果，一坛酒，一匹尺头，封了五 <br />
两银子。他便乘马，雇了一匹驴儿与敬济骑着，安童、喜童跟随，两个人担了盒担 <br />
，出城门，径往临清马头晏公庙来。止七十里，一日路程。比及到晏公庙，天色已 <br />
晚，王老下马，进入庙来。只见青松郁郁，翠柏森森，两边八字红墙，正面三间朱 <br />
户，端的好座庙宇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 <br />
山门高耸，殿阁棱层。高悬敕额金书，彩画出朝入相。五间大殿，塑龙王一十二尊 <br />
；两下长廊，刻水族百千万众。旗竿凌汉，帅字招风。四通八达，春秋社礼享依时 <br />
；雨顺风调，河道民间皆祭赛。万年香火威灵在，四境官民仰赖安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，报入方丈，任道士忙整衣出迎。王杏庵令敬济和礼物且在外 <br />
边伺候。不一时，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，说："王老居上，怎生一向 <br />
不到敝庙随喜？今日何幸，得蒙下顾。"杏庵道："只因家中俗冗所羁，久失拜望 <br />
。"叙礼毕，分宾主而坐，小童献茶。茶罢，任道士道："老居士，今日天色已晚 <br />
，你老人家不去罢了。"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。杏庵道："没事不登三宝殿。老 <br />
拙敬来有一事干渎，未知尊意肯容纳否？"任道士道："老居士有何见教？只顾分 <br />
付，小道无不领命。"杏庵道："今有故人之子，姓陈，名敬济，年方二十四岁。 <br />
生的资格清秀，倒也伶俐。只是父母去世太早，自幼失学。若说他父祖根基，也不 <br />
是无名少姓人家，有一分家当，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，无处栖身。老拙念他乃尊旧 <br />
日相交之情，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，未知尊意如何？"任道士便道："老居士分 <br />
付，小道怎敢违阻？奈因小道命蹇，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，都不省事，没一个成立 <br />
的，小道常时惹气，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？"杏庵道："这个小的，不瞒尊师说， <br />
只顾放心，一味老实本分，胆儿又小，所事儿伶范，堪可作一徒弟。"任道士问： <br />
"几时送来？"杏庵道："见在山门外伺候。还有些薄礼，伏乞笑纳。"慌的任道 <br />
士道："老居干何不早说？"一面道："有请。"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。任道士见 <br />
帖儿上写着："谨具粗段一端，鲁酒一樽，豚蹄一副，烧鸭二只，树果二盒，白金 <br />
五两。知生王宣顿首拜。"连忙稽首谢道："老居士何以见赐许多重礼，使小道却 <br />
之不恭，受之有愧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只见陈敬济头戴金梁道髻，身穿青绢道衣，脚下云履净袜，腰系丝绦，生的眉清目 <br />
秀，齿白唇红，面如傅粉，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，拜了四双八拜。任道士因问 <br />
他："多少青春？"敬济道："属马，交新春二十四岁了。"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 <br />
，取了他个法名，叫做陈宗美。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，大徒弟姓金，名宗明 <br />
；二徒弟姓徐，名宗顺。他便叫陈宗美。王杏庵都请出来，见了礼数。一面收了礼 <br />
物，小童掌上灯来，放卓儿，先摆饭，后吃酒。肴品杯盘，堆满桌上，无非是鸡蹄 <br />
鹅鸭鱼肉之类。王老吃不多酒，徒弟轮番劝勾几巡，王老不胜酒力告辞。房中自有 <br />
床铺，安歇一宿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次日清晨，小童舀水净面，梳洗盥漱毕，任道士又早来递茶。不一时，摆饭，又 <br />
吃了两杯酒，喂饱头口，与了抬盒人力钱。王老临起身，叫过敬济来分付："在此 <br />
好生用心习学经典，听师父指教。我常来看你，按季送衣服鞋袜来与你。"又向任 <br />
道士说："他若不听教训，一任责治，老拙并不护短。"一面背地又嘱付敬济：" <br />
我去后，你要洗心改正，习本等事业。你若再不安分，我不管你了。"那敬济应诺 <br />
道："儿子理会了。"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，出门上马，离晏公庙，回家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。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，身体魁伟，声音洪亮，一部 <br />
髭髯，能谈善饮，只专迎宾送客。凡一应大小事，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。那时， <br />
朝廷运河初开，临清设二闸，以节水利。不拘官民，船到闸上，都来庙里，或求神 <br />
福，或来祭愿，或设卦与笤，或做好事。也有布施钱米的，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， <br />
也有留松蒿芦席的。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，都令家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 <br />
铺，卖将银子来，积攒私囊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他这大徒弟金宗明，也不是个守本分的。年约三十余岁，常在娼楼包占乐妇，是个 <br />
酒色之徒。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少徒弟，同铺歇卧，日久絮繁。因见敬济生的齿白 <br />
唇红，面如傅粉，清俊乖觉，眼里说话，就缠他同房居住。晚夕和他吃半夜酒，把 <br />
他灌醉了，在一铺歇卧。初时两头睡，便嫌敬济脚臭，叫过一个枕头上睡。睡不多 <br />
回，又说他口气喷着，令他吊转身子，屁股贴着肚子。那敬济推睡着，不理他。他 <br />
把那话弄得硬硬的，直竖一条棍，抹了些唾津在头上，往他粪门里只一顶。原来敬 <br />
济在冷铺里，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，眼子大了，那话不觉就进去了。这敬济 <br />
口中不言，心内暗道："这厮合败。他讨得十方便宜多了，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 <br />
。与他个甜头儿，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钱钞。"一面故意声叫起来。这金宗明恐怕 <br />
老道士听见，连忙掩住他口，说："好兄弟，噤声！随你要的，我都依你。"敬济 <br />
道："你既要勾搭我，我不言语，须依我三件事。"宗明道："好兄弟，休说三件 <br />
，就是十件事，我也依你。"敬济道："第一件，你既要我，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 <br />
弟睡；第二件，大小房门钥匙，我要执掌；第三件，随我往那里去，你休嗔我。你 <br />
都依了我，我方依你此事。"金宗明道："这个不打紧，我都依你。"当夜两个颠 <br />
来倒去，整狂了半夜。这陈敬济自幼风月中撞，甚么事不知道。当下被底山盟，枕 <br />
边海誓，淫声艳语，抠吮舔品，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。到第二日，果然把各处 <br />
钥匙都交与他手内，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，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两，两日三，这金宗明便再三称赞他老实。任道士听信，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 <br />
度牒。自此以后，凡事并不防范。这陈敬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，看见院 <br />
中架儿陈三儿说："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，他又卖在郑家，叫郑金宝儿。如今又在 <br />
大酒楼上赶趁哩，你不看他看去？"这小伙儿旧情不改，拿着银钱，跟定陈三儿， <br />
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。此不来倒好，若来，正是：五百载冤家来聚会，数年前姻眷 <br />
又相逢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人生莫惜金缕衣，人生莫负少年时。 <br />
　　　　有花欲折须当折，莫待无花空折枝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，名唤谢家酒楼。里面有百十座阁儿，周围都是 <br />
绿栏杆，就紧靠着山冈，前临官河，极是人烟闹热去处，舟船往来之所。怎见得这 <br />
座酒楼齐整？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雕檐映日，面栋飞云。绿栏杆低接轩窗，翠帘栊高悬户牖。吹笙品笛 <br />
，尽都是公子王孙；执盏擎杯，摆列着歌妪舞女。消磨醉眼，依青天 <br />
万叠云山；勾惹吟魂，翻瑞雪一河烟水。楼畔绿杨啼野鸟，门前翠柳 <br />
系花骢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陈三儿引敬济上楼，到一个阁儿里坐下。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，安排一分上品酒 <br />
果下饭来摆着，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。须臾，只见楼梯响，冯金宝上来，手中拿着 <br />
个厮锣儿，见了敬济，深深道了万福。常言情人见情人，不觉簇地两行泪下。正是 <br />
： <br />
　　　　数声娇语如莺啭，一串珍珠落线买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一见，便拉他一处坐，问道："姐姐，你一向在那里来？不见你。"这冯金宝 <br />
收泪道："自从县中打断出来，我妈着了惊谎，不久得病死了，把我卖在郑五妈家 <br />
。这两日子弟稀少，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。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 <br />
开钱铺，要见你一见。不期今日会见一面。可不想杀我也！"说毕，又哭了。敬济 <br />
取出袖中帕儿，替他抹了眼泪，说道："我的姐姐，你休烦恼。我如今又好了，自 <br />
从打出官司来，家业都没了，投在这晏公庙，做了道士。师父甚是托我，往后我常 <br />
来看你。"因问："你如今在那里安下？"金宝便道："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 <br />
那里。有百十房子，四外行院窠子，妓女都在那里安下，白日里便是这各酒楼赶趁 <br />
。"说着，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。陈三儿烫酒上楼，拿过琵琶来。金宝弹唱了个曲 <br />
儿与敬济下酒，名《普天乐》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泪双垂，垂双泪。三杯别酒，别酒三杯。鸾凤对拆开，折开鸾凤对。 <br />
岭外斜晖看看坠，看看坠，岭外晖。天昏地暗，徘徊不舍，不舍徘徊 <br />
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人吃得酒浓时，朱免解衣云雨，下个房儿。这陈敬济一向不曾近妇女，久渴的人 <br />
，今得遇金宝，尽力盘桓，尤云殢雨，未肯即休。须臾事毕，各整衣衫。敬济见天 <br />
色晚了，与金宝作别，与了金宝一两银子，与了陈三儿百文铜钱，嘱付："姐姐， <br />
我常来看你，咱在这搭儿里相会。你若想我，使陈三儿叫我去。"下楼来，又打发 <br />
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。敬济回庙中去了。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盼穿秋水因钱钞，哭损花容为邓通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九十四回　　大酒楼刘二撒泼 洒家店雪娥为娼 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骨肉伤残产业荒，一身何忍去归娼。 <br />
　　　　泪垂玉箸辞官舍，步蹴金莲入教坊。 <br />
　　　　览镜自怜倾国色，向人初学倚门妆。 <br />
　　　　春来雨露宽如海，嫁得刘郎胜阮郎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陈敬济自从谢家酒楼上见了冯金宝，两个又勾搭上前情。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 <br />
会，或一日敬济有事不去，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，或写情书来叫他去。一次或 <br />
五钱，或一两。以后日间供其柴米，纳其房钱。归到庙中便脸红。任道士问他何处 <br />
吃酒来，敬济只说："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，解辛苦来。"他师兄金宗明一力替 <br />
他遮掩，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，是不必说。朝来暮往，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 <br />
本钱，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也是合当有事。这洒家店的刘二，有名坐地虎，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 <br />
胜的小舅子，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，倚强凌弱，举放私债，与巢窝中各娼使用，加 <br />
三讨利。有一不给，捣换文书，将利作本，利上加利。嗜酒行凶，人不敢惹他。就 <br />
是打粉头的班头，欺酒客的领袖。因见陈敬济是宴公庙任道士的徒弟，白脸小厮， <br />
谢三家大酒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占住了，吃的楞楞睁睁，提着碗头大的拳头，走来谢 <br />
家楼下，问："金宝在那里？"慌的谢三郎连忙声喏，说道："刘二叔叔，他在楼 <br />
上第二间阁儿里便是。"这刘二大叉步上楼来。敬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饮酒，做 <br />
一处快活，把房门关闭，外边帘子挂着。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，大叫："金宝儿 <br />
出来！"唬的陈敬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。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，金宝儿只得出来 <br />
相见，说："刘二叔叔，有何说话？"刘二骂道："贼淫妇，你少我三个月房钱， <br />
却躲在这里，就不去了。"金宝笑嘻嘻说道："二叔叔，你家去，我使妈妈就送房 <br />
钱来。"这刘二只搂心一拳，打了老婆一交，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，血流满地， <br />
骂道："贼淫妇，还等甚送来，我如今就要！"看见陈敬济在里面，走向前把桌子 <br />
只一掀，碟儿打得粉碎。那敬济便道："阿呀，你是甚么人？走来撒野。"刘二骂 <br />
道："我（入曰）你道士秫秫娘！"一手采过头发来，按在地下，拳捶脚踢无数。 <br />
那楼上吃酒的人，看着都立睁了。店主人谢三初时见刘二醉了，不敢惹他，次后见 <br />
打得人不像模样，上楼来解劝，说道："刘二叔，你老人家息怒。他不晓得你老人 <br />
家大名，误言冲撞，休要和他一般见识，看小人薄面，饶他去罢。"这刘二那里依 <br />
从，尽力把敬济打了个发昏章第十一。叫将地方保甲，一条绳子，连粉头都拴在一 <br />
处墩锁，分付："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。"原来守备敕书上命他保障地方，巡捕 <br />
盗贼，兼管河道。这里拿了敬济，任道士庙中尚还不知，只说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 <br />
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次日，地方保甲、巡河快手押解敬济、金宝，雇头口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。先 <br />
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、李安看，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，宴公庙道士一名陈宗 <br />
美，娼妇郑金宝。众军牢都问他要钱，说道："俺们是厅上动刑的，一班十二人， <br />
随你罢。正经两位管事的，你倒不可轻视了他。"敬济道："身边银钱倒有，都被 <br />
夜晚刘二打我时，被人掏摸的去了。身上衣服都扯碎了，那得钱来？止有头上关顶 <br />
一根银簪儿，拔下来，与二位管事的罢。"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，走来对张胜、李 <br />
安如此这般说："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，止与了这根簪儿，还是闹银的。"张胜道 <br />
："你叫他近前，等我审问他。"众军牢不一时拥到跟前跪下，问："你几时与任 <br />
道士做徒弟？俗名叫甚么？我从未见你。"敬济道："小的俗名叫陈敬济，原是好 <br />
人家儿女，做道士不久。"张胜道："你既做道士，便该习学经典，许你在外宿娼 <br />
饮酒喧嚷？你把俺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，不拿了钱儿来，这根簪子打水不浑， <br />
要他做甚？"还掠与他去。分付牢子："等住回老爷升厅，把他放在头一起。眼见 <br />
这狗男女道士，就是个吝钱的，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！休说你为官事，你就来 <br />
吃酒赴席，也带方汗巾儿揩嘴。等动刑时，着实加力拶打这厮。"又把郑金宝叫上 <br />
去。郑家有忘八跟着，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。张胜说："你系娼门，不过趁熟赶 <br />
些衣食为生，没甚大事。看老爷喜怒不同，看恼只是一两拶子；若喜欢，只恁放出 <br />
来也不知。"不一时，只见里面云板响，守备升厅，两边僚掾军牢森列，甚是齐整 <br />
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绯罗缴壁，紫绶桌围。当厅额挂茜罗，四下帘垂翡翠。勘官守正，戒 <br />
石上刻御制四行；人从谨廉，鹿角旁插令旗两面。军牢沉重，僚掾威 <br />
仪。执大棍授事立阶前，挟文书厅旁听发放。虽然一路帅臣，果是满 <br />
堂神道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当时，没巧不成话，也是五百劫冤家聚会，姻缘合当凑着。春梅在府中，从去岁八 <br />
月间，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。今方半岁光景，貌如冠玉，唇若涂朱。守备喜似席上 <br />
之珍，爱如无价之宝。未几，大奶奶下世，守备就把春梅册正，做了夫人。就住着 <br />
五间正房，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，一名玉堂，一名金匮；两个小丫鬟服侍，一名 <br />
翠花，一名兰花；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，都十六七岁，一名海棠，一名月 <br />
桂，都在春梅房中侍奉。那孙二娘房中止使着一个丫鬟，名唤荷花儿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每常这小衙内，只要张胜抱他外边顽耍，遇着守备升厅，便在旁边观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当日，守备升厅坐下，放了告牌出去，各地方解进人来。头一起就叫上陈敬济并娼 <br />
妇郑金宝儿去。守备看了呈状，便说道："你这厮是个道士，如何不守清规，宿娼 <br />
饮酒，骚扰地方，行止有亏。左右拿下去，打二十棍，追了度牒还俗。那娼妇郑氏 <br />
，拶一拶，敲五十敲，责令归院当差。"两边军牢向前，才待扯翻敬济，摊去衣服 <br />
，用绳索绑起，转起棍来，两边招呼要打时，可霎作怪，张胜抱着小衙内，正在月 <br />
台上站立观看，那小衙内看见打敬济，便在怀里拦不住，扑着要敬济抱。张胜恐怕 <br />
守备看见，忙走过来。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，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。春梅问：" <br />
他怎的哭？"张胜便说："老爷厅上发放事，打那宴公庙陈道士，他就扑着要他抱 <br />
，小的走下来，他就哭了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，不免轻移莲步，款蹙湘裙，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："打的 <br />
那人，声音模样，倒好似陈姐夫一般，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？"又叫过张胜，问他 <br />
："此人姓甚名谁？"张胜道："这道士我曾问他来，他说俗名叫陈敬济。"春梅 <br />
暗道："正是他了。"一面使张胜："请下你老爷来。"这守备厅上打敬济才打到 <br />
十棍，一边还拶着唱的，忽听后边夫人有请，分付牢子把棍且阁住休打，一面走下 <br />
厅来。春梅说道："你打的那道士，是我姑表兄弟，看奴面上，饶了他罢。"守备 <br />
道："夫人何不早说，我已打了他十棍，怎生奈何？"一面出来，分付牢子："都 <br />
与我放了。"唱的便归院去了。守备悄悄使张胜："叫那道士回来，且休去。问了 <br />
你奶奶，请他相见。"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，忽然沉吟想了一想，便 <br />
又分付张胜："你且叫那人去着，待我慢慢再叫他。"度牒也不曾追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陈敬济打了十棍，出离了守备府，还奔来晏公庙。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："你 <br />
那徒弟陈宗美，在大酒楼上包着唱的郑金宝儿，惹了洒家店坐地虎刘二，打得臭死 <br />
，连老婆都拴了，解到守备府去了。行止有亏，便差军牢来拿你去审问，追度牒还 <br />
官。"这任道士听了，一者老年的着了惊怕，二来身体胖大，因打开囊箧，内又没 <br />
有许多细软东西，着了口重气，心中痰涌上来，昏倒在地。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， <br />
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，通不省人事。到半夜，呜呼断气身亡。亡年六十三岁。第二 <br />
日，陈敬济来到，左右邻人说："你还敢庙里去？你师父因为你，如此这般，得了 <br />
口重气，昨夜三更鼓死了。"这敬济听了，唬的忙忙似丧家之犬，急急如漏网之鱼 <br />
，复回清河县城中来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鹿随郑相应难辩，蝶化庄周未可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分两头。却说春梅一面使张胜叫敬济且去着，一面走归房中，摘了冠儿，脱了绣 <br />
服，倒在床上，便扪心挝被，声疼叫唤起来。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。下房孙二娘来 <br />
问道："大奶奶才好好的，怎的就不好起来？"春梅说："你每且去，休管我。" <br />
落后守备退厅进来，见他躺在床上叫唤，也慌了。扯着他手儿问道："你心里怎的 <br />
来？"也不言语，又问："那个惹着你来？"也不做声。守备道："不是我刚才打 <br />
了你兄弟，你心内恼么？"亦不应答。这守备无计奈何，走出外边麻犯起张胜、李 <br />
安来了："你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，如何不早对我说？却教我打了他十下，惹 <br />
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。我曾教你留下他，请你奶奶相见，你如何又放他去了？你这 <br />
厮每却讨分晓！"张胜说："小的曾禀过奶奶来，奶奶说且教他去着，小的才放他 <br />
去了。"一面走入房中，哭哭啼啼，哀告春梅："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。不然 <br />
，爷要见责小的每哩。"这春梅睁圆星眼，剔起蛾眉，叫过守备近前说："我自心 <br />
中不好，干他们甚事？那厮他不守本分，在外边做道士，且奈他些时，等我慢慢招 <br />
认他。"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、李安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守备见他只管声唤，又使张胜请下医官来看脉，说："老安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， <br />
着了重气在心。"讨将药来又不吃，都放冷了。丫头每都不敢向前说话，请将守备 <br />
来看着吃药，只呷了一口，就不吃了。守备出去了，大丫鬟月桂拿过药来，"请奶 <br />
奶吃药。"被春梅拿过来，匹脸只一泼，骂道："贼浪奴才，你只顾拿这苦水来灌 <br />
我怎的？我肚子里有甚么？"教他跪在面前。孙二娘走来，问道："月桂怎的？奶 <br />
奶教他跪着。"海棠道："奶奶因他拿药与奶奶吃来，奶奶说：'我肚子里有甚么 <br />
？拿这药来灌我。'教他跪着。"孙二娘道："奶奶，你委的今一日没曾吃甚么。 <br />
这月桂他不晓得，奶奶休打他，看我面上，饶他这遭罢。"分付海棠："你往厨下 <br />
熬些粥儿来，与你奶奶吃口儿。"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海棠走到厨下，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锅粳米浓浓的粥儿，定了四碟小菜儿，用瓯儿 <br />
盛着，热烘烘拿到房中。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，又不敢叫，直待他番身，方才请 <br />
他："有了粥儿在此，请奶奶吃粥。"春梅把眼合着，不言语。海棠又叫道："粥 <br />
晾冷了，请奶奶起来吃粥。"孙二娘在旁说道："大奶奶，你这半日没吃甚么，这 <br />
回你觉好些，且起来吃些个。"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来，教奶子拿过灯来，取粥在 <br />
手，只呷了一口，往地下只一推。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，被奶子接住了。就大吆喝 <br />
起来，向孙二娘说："你平白叫我起来吃粥，你看贼奴才熬的好粥！我又不坐月子 <br />
，熬这照面汤来与我吃怎么？"分付奶子金匮："你与我把这奴才脸上打与他四个 <br />
嘴巴！"当下真个把海棠打了四个嘴巴。孙二娘便道："奶奶，你不吃粥，却吃些 <br />
甚么儿？却不饿着你。"春梅道："你教我吃，我心内拦着，吃不下去。"良久， <br />
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，分付道："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。你去厨房内，对那淫妇 <br />
奴才，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。教他多放些酸笋，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。 <br />
"孙二娘便说："奶奶分付他，教雪娥做去。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药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兰花不敢怠慢，走到厨下对雪娥说："奶奶教你做鸡尖汤，快些做，等着要吃哩 <br />
。"原来这鸡尖汤，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。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，旋宰 <br />
了两只小鸡，退刷干净，剔选翅尖，用快刀碎切成丝，加上椒料、葱花、芫荽、酸 <br />
笋、油酱之类，揭成清汤。盛了两瓯儿，用红漆盘儿，热腾腾，兰花拿到房中。春 <br />
梅灯下看了，呷了一口，怪叫大骂起来："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，做的甚么汤！精 <br />
水寡淡，有些甚味？你们只教我吃，平白叫我惹气！"慌的兰花生怕打，连忙走到 <br />
厨下对雪娥说："奶奶嫌汤淡，好不骂哩。"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，忍气吞声，从 <br />
新洗锅，又做了一碗。多加了些椒料，香喷喷，教兰花儿拿到房里来。春梅又嫌忒 <br />
咸了，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，早是兰花躲得快，险些儿泼了一身。骂道："你对那 <br />
奴才说去，他不愤气做与我吃。这遭做的不好，教他讨分晓。"这雪娥听见，千不 <br />
合，万不合，悄悄说了一句："姐姐几时这般大了，就抖搂起人来！"不想兰花回 <br />
到房里，告春梅说了。这春梅不听便罢，听了此言，登时柳眉剔竖，星眼圆睁，咬 <br />
碎银牙，通红了粉面，大叫："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！" <br />
　　 <br />
须臾，使了奶娘丫鬟三四个，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。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他头发 <br />
，把头上冠子跺了，骂道："淫妇奴才，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？不是你西门庆家抬 <br />
举的我这般大！我买将你来伏侍我，你不愤气，教你做口子汤，不是精淡，就是苦 <br />
咸。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，搂搜索落我，要你何用？"一面请将守 <br />
备来，采雪娥出去，当天井跪着。前边叫将张胜、李安，旋剥褪去衣裳，打三十大 <br />
棍。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，张胜、李安各执大棍伺候。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 <br />
。守备恐怕气了他，在跟前不敢言语。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："随大奶奶分付打 <br />
他多少，免褪他小衣罢。不争对着下人，脱去他衣服，他爷体面上不好看的。只望 <br />
奶奶高抬贵手，委的他的不是了。"春梅不肯，定要去他衣服打，说道："那个拦 <br />
我，我把孩子先摔杀了，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。留着他便是了。"于是也 <br />
不打了，一头撞倒在地，就直挺挺的昏迷，不省人事。守备唬的连忙扶起，说道： <br />
"随你打罢，没的气着你。"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，褪去衣服，打了三十 <br />
大棍，打的皮开肉绽。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，即时罄身领出去办卖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，分付："我只要八两银子，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 <br />
门。随你转多少，我不管你。你若卖在别处，我打听出来，只休要见我。"那薛嫂 <br />
儿道："我靠那里过日子，却不依你说？"当夜领了雪娥来家。那雪娥悲悲切切， <br />
整哭到天明。薛嫂便劝道："你休哭了，也是你的晦气，冤家撞在一处。老爷见你 <br />
到罢了，只恨你与他有些旧仇旧恨，折挫你。连老爷也做不得主儿，见他有孩子， <br />
凡事依随他。正经下边孙二娘也让他几分。常言拐米倒做了仓官，说不的了，你休 <br />
气哭。"雪娥收泪，谢薛嫂："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我去，只有饭吃罢。"薛嫂道 <br />
："他千万分付，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。我养儿养女，也要天理。等我替你寻个单 <br />
夫独妻，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，养活得你来也罢。"那雪娥千恩万福谢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薛嫂过了两日，只见邻居一个开店张妈走来叫："薛妈，你这壁厢有甚娘子？怎的 <br />
哭的悲切？"薛嫂便道："张妈，请进来坐。"说道："便是这位娘子，他是大人 <br />
家出来的，因和大娘子合不着，打发出来，在我这里嫁人。情愿个单夫独妻，免得 <br />
惹气。"张妈妈道："我那边下着一个山东卖绵花客人，姓潘，排行第五，年三十 <br />
七岁，几车花果，常在老身家安下。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，七十多岁，死了浑 <br />
家半年光景，没人伏侍。再三和我说，替他保头亲事，并无相巧的。我看来这位娘 <br />
子年纪到相当，嫁与他做个娘子罢。"薛嫂道："不瞒你老人家说，这位娘子大人 <br />
家出身，不拘粗细都做的，针指女工，自不必说，又做的好汤水。今才三十五岁。 <br />
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，倒好保与他罢。"张妈妈道："有箱笼没有？"薛嫂道：" <br />
止是他随身衣服、簪环之类，并无箱笼。"张妈妈道："既是如此，老身回去对那 <br />
人说，教他自家来看一看。"说毕，吃茶，坐回去了。晚夕对那人说了，次日饭罢 <br />
以后，果然领那人来相看。一见了雪娥好模样儿，年小，一口就还了二十五两，另 <br />
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。薛嫂也没争竞，就兑了银子，写了文书。晚夕过去，次日就 <br />
上车起身。薛嫂教人改换了文书，只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，春梅收了，只说卖与 <br />
娼门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人娶雪娥到张妈家，止过得一夜，到第二日，五更时分，谢了张妈妈，作别上了 <br />
车，径到临清去了。此是六月天气，日子长，到马头上才日西时分。到于洒家店， <br />
那里有百十间房子，都下着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唱的。这雪娥一领入一个门户， <br />
半间房子，里面炕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，还有个十七顶老丫头，打着盘头揸髻 <br />
，抹着铅粉红唇，穿着一弄儿软绢衣服，在炕边上弹弄琵琶。这雪娥看见，只叫得 <br />
苦，才知道那汉子潘五是个水客。买他来做粉头。起了他个名叫玉儿。这小妮子名 <br />
唤金儿，每日拿厮锣儿出去，酒楼上接客供唱，做这道路营生。这潘五进门不问长 <br />
短，把雪娥先打了一顿，睡了两日，只与他两碗饭吃，教他学乐器弹唱，学不会又 <br />
打，打得身上青红遍了。引上道儿，方与他好衣穿，妆点打扮，门前站立，倚门献 <br />
笑，眉目嘲人。正是：遗踪堪入府人眼，不买胭脂画牡丹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穷途无奔更无投，南去北来休更休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一夜彩云何处散，梦随明月到青楼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雪娥在洒家店，也是天假其便。一日，张胜被守备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曲，宅 <br />
中造酒。这洒家店坐地虎刘二，看见他姐夫来，连忙打扫酒楼干净，在上等阁儿里 <br />
安排酒肴杯盘，请张胜坐在上面饮酒。酒博士保儿筛酒，禀问："二叔，下边叫那 <br />
几个唱的上来递酒？"刘二分付："叫王家老姐儿，赵家娇儿，潘家金儿，玉儿四 <br />
个上来，伏侍你张姑夫。"酒博士保儿应诺下楼。不多时，只听得胡梯畔笑声儿， <br />
一般儿四个唱的，打扮得如花似朵，都穿着轻纱软绢衣裳，上的楼来，望上拜了四 <br />
拜，立在旁边。这张胜猛睁眼观看，内中一个粉头，可霎作怪，"到相老爷宅里打 <br />
发出来的那雪娥娘子。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？"那雪娥亦眉眼扫见是张胜，都不 <br />
做声。这张胜便问刘二："那个粉头是谁家的？"刘二道："不瞒姐夫，他是潘五 <br />
屋里玉儿、金儿，这个是王老姐，一个是赵娇儿。"张胜道："这潘家玉儿，我有 <br />
些眼熟。"因叫他近前，悄悄问他："你莫不是雪姑娘么？怎生到于此处？"那雪 <br />
娥听见他问，便簇地两行泪下，便道："一言难尽。"如此这般，具说一遍。"被 <br />
薛嫂撺瞒，把我卖了二十五两银子，卖在这里供筵席唱，接客迎人。"这张胜平昔 <br />
见他生的好，常是怀心。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，两个说得入港。雪娥和金儿不免拿 <br />
过琵琶来，唱个词儿，与张胜下酒。唱毕，彼此穿杯换盏，倚翠偎红，吃得酒浓时 <br />
，常言："世财红粉歌楼酒，谁为三般事不迷？"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。两个晚 <br />
夕留在阁儿里，就一处睡了。这雪娥枕边风月，耳畔山盟，和张胜尽力盘桓，如鱼 <br />
似水，百般难述。次日起来，梳洗了头面，刘二又早安排酒肴上来，与他姐夫扶头 <br />
。大盘大碗，饕食一顿，收起行装，喂饱头口，装载米曲，伴当跟随。临出门，与 <br />
了雪娥三两银子，分付刘二："好生看顾他，休教人欺负。"自此以后，张胜但来 <br />
河下，就在洒家店与雪娥相会。往后走来走去，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，就包住了他 <br />
，不许接人。那刘二自恁要图他姐夫欢喜，连房钱也不问他要了。各窠窝刮刷将来 <br />
，替张胜出包钱，包定雪娥柴米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岂料当年纵意为，贪淫倚势把心欺。 <br />
　　　　祸不寻人人自取，色不迷人人自迷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九十五回　　玳安儿窃玉成婚 吴典恩负心被辱 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寺废僧居少，桥滩客过稀。 <br />
　　　　家贫奴负主，官懦吏相欺。 <br />
　　　　水浅鱼难住，林稀鸟不栖。 <br />
　　　　人情皆若此，徒堪悲复凄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孙雪娥在洒家店为娼，不题。却说吴月娘，自从大姐死了，告了陈敬济一状， <br />
大家人来昭也死了，他妻子一丈青带着小铁棍儿，也嫁人去了。来兴儿看守门户， <br />
房中绣春，与了王姑子做徒弟，出家去了。那来兴儿自从他媳妇惠秀死了，一向没 <br />
有妻室。奶子如意儿，要便引着孝哥儿在他屋里顽耍，吃东西。来兴儿又打酒和奶 <br />
子吃，两个嘲勾来去，就刮剌上了，非止一日。但来前边，归入后边就脸红。月娘 <br />
察知其事，骂了一顿。家丑不可外扬，与了他一套衣裳，四根簪子，拣了个好日子 <br />
，就与来兴儿完房，做了媳妇了。白日上灶看哥儿，后边扶持，到夜间往前边他屋 <br />
里睡去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八月十五日，月娘生日。有吴大妗、二妗子，并三个姑子，都来与月娘做生 <br />
日，在后边堂屋里吃酒。晚夕，都在孟玉楼住的厢房内听宣卷。到二更时分，中秋 <br />
儿便在后边灶上看茶，由着月娘叫，都不应。月娘亲自走到上房里，只见玳安儿正 <br />
按着小玉在炕上干得好。看见月娘推门进来，慌的凑手脚不迭。月娘便一声儿也没 <br />
言语，只说得一声："臭肉儿，不在后边看茶去，且在这里做甚么哩。"那小玉道 <br />
："我叫中秋儿灶上顿茶哩。"低着头，往后边去了。玳安便走出仪门，往前边来 <br />
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过了两日，大妗子、二妗子，三个女僧都家去了。这月娘把来兴儿房腾出收拾了， <br />
与玳安住。却教来兴儿搬到来昭屋里，看守大门去了。替玳安做了两床铺盖，一身 <br />
装新衣服，盔了一顶新网新帽，做了双新靴袜；又替小玉编了一顶（髟秋）髻，与 <br />
了他几件金银首饰，四根金头银脚簪，环坠戒指之类，两套段绢衣服，择日就配与 <br />
玳安儿做了媳妇。白日里还进来在房中答应，只晚夕临关仪门时便出去和玳安歇去 <br />
。这丫头拣好东好西，甚么不拿出来和玳安吃？这月娘当看见只推不看见。常言道 <br />
："溺爱者不明，贪得者无厌"，"羊酒不均，驷马奔镇"，"处家不正，奴婢抱 <br />
怨"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平安儿见月娘把小玉配与玳安，衣服穿戴胜似别人。他比玳安倒大两岁，今年 <br />
二十二岁，倒不与他妻室。一日在假当铺，看见傅伙计当了人家一副金头面，一柄 <br />
镀金钩子，当了三十两银子。那家只把银子使了一个月，加了利钱就来赎讨。傅伙 <br />
计同玳安寻取来，放在铺子大橱柜里。不提防这平安儿见财起心，就连匣儿偷了， <br />
走去南瓦子里武长脚家－－有两个私窠子，一个叫薛存儿，一个叫伴儿，在那里歇 <br />
了两夜。忘八见他使钱儿猛大，匣子蹙着金头面，撅着银挺子打酒买东西。报与土 <br />
番，就把他截在屋里，打了两个耳刮子就拿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也是合当有事，不想吴典恩新升巡简，骑着马，头里打着一对板子，正从街上过来 <br />
，看见，问："拴的甚么人？"土番跪下禀说："如此这般，拐带出来瓦子里宿娼 <br />
，拿金银头面行使。小的可疑，拿了。"吴典恩分付："与我带来审问。"一面拿 <br />
到巡简厅儿内。吴典恩坐下，两边弓皂排列。土番拴平安儿到根前，认的是吴典恩 <br />
当初是他家伙计："已定见了我就放的。"开口就说："小的是西门庆家平安儿。 <br />
"吴典恩说："你既是他家人，拿这金东西在这坊子里做甚么？"平安道："小的 <br />
大娘借与亲戚家头面戴，使小的敢去，来晚了，城门闭了，小的投在坊子，权借宿 <br />
一夜，不料被土番拿了。"吴典恩骂道："你这奴才，胡说！你家这般头面多，金 <br />
银广，教你这奴才把头面拿出来老婆家歇宿行使？想必是你偷盗出来的。趁早说来 <br />
，免我动刑！"平安道："委的亲戚家借去头面，家中大娘使我讨去来，并不敢说 <br />
谎。"吴典恩大怒，骂道："此奴才真贼，不打如何肯认？"喝令左右："与我拿 <br />
夹棍夹这奴才！"一面套上夹棍，夹的小厮犹如杀猪叫，叫道："爷休夹小的，等 <br />
小的实说了罢。"吴典恩道："你只实说，我就不夹你。"平安儿道："小的偷的 <br />
假当铺当的人家一副金头面，一柄镀金银子。"吴典恩问道："你因甚么偷出来？ <br />
"平安道："小的今年二十二岁，大娘许了替小的娶媳妇儿，不替小的娶。家中使 <br />
的玳安儿小厮才二十岁，倒把房里丫头配与他，完了房。小的因此不愤，才偷出假 <br />
当铺这头面走了。"吴典恩道："想必是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，才先把丫头与 <br />
他配了。你只实说，没你的事，我便饶了你。"平安儿道："小的不知道。"吴典 <br />
恩道："你不实说，与我拶起来。"左右套上拶子，慌的平安儿没口子说道："爷 <br />
休拶小的，等小的说就是了。"吴典恩道："可又来，你只说了，须没你的事。" <br />
一面放了拶子。那平安说："委的俺大娘与玳安儿有奸。先要了小玉丫头，俺大娘 <br />
看见了，就没言语，倒与了他许多衣服首饰东西，配与他完房。"这吴典恩一面令 <br />
吏典上来，抄了他口词，取了供状，把平安监在巡简司，等着出牌，提吴氏、玳安 <br />
、小玉来，审问这件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日，却说解当铺橱柜里不见了头面，把傅伙计唬慌了。问玳安，玳安说："我在 <br />
生药铺子里吃饭，我不知道。"傅伙计道："我把头面匣子放在橱里，如何不见了 <br />
？"一地里寻平安儿寻不着，急的傅伙计插香赌誓。那家子讨头面，傅伙计只推还 <br />
没寻出来哩。那人走了几遍，见没有头面，只顾在门前嚷闹，说："我当了一个月 <br />
，本利不少你的，你如何不与我？头面、钩子值七八十两银子。"傅伙计见平安儿 <br />
一夜不来家，就知是他偷出去了。四下使人找寻不着，那讨头面主儿又在门首嚷乱 <br />
。对月娘说，赔他五十两银子，那人还不肯，说："我头面值六十两，钩子连宝石 <br />
珠子镶嵌共值十两，该赔七十两银子。"傅伙计又添了他十两，还不肯，定要与傅 <br />
伙计合口。正闹时，有人来报说："你家平安儿偷了头面，在南瓦子养老婆，被吴 <br />
巡简拿在监里，还不教人快认赃去！"这吴月娘听见吴典恩做巡简，"是咱家旧伙 <br />
计。"一面请吴大舅来商议，连忙写了领状，第二日教傅伙计领赃去。有了原物在 <br />
，省得两家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傅伙计拿状子到巡简司，实承望吴典恩看旧时分上，领得头面出来，不想反被吴典 <br />
恩老狗奴才尽力骂了顿。叫皂隶拉倒要打，褪去衣裳，把屁脱脱了半日，饶放起来 <br />
，说道："你家小厮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来，我这里申过府县，还要行 <br />
牌提取吴氏来对证。你这老狗骨头，还敢来领赃！"倒吃他千奴才、万老狗，骂将 <br />
出来，唬的往家中走不迭。来家不敢隐讳，如此这般，对月娘说了。月娘不听便罢 <br />
了，听了，正是"分开八块顶梁骨，倾下半桶冰雪来"，慌的手脚麻木。又见那讨 <br />
头面人，在门前大嚷大闹，说道："你家不见了我头面，又不与我原物，又不赔我 <br />
银子，只反哄着我两头来回走。今日哄我去领赃，明日等领头面，端的领的在那里 <br />
？这等不合理。"那傅伙计赔下情，将好言央及安抚他："略从容两日，就有头面 <br />
来了。若无原物，加倍赔你。"那人说："等我回声当家的去。"说毕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吴月娘忧上加忧，眉头不展。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商议，教他寻人情对吴典恩说， <br />
掩下这桩事罢。吴大舅说："只怕他不受人情，要些贿赂打点他。"月娘道："他 <br />
当初这官，还是咱家照顾他的，还借咱家一百两银子，文书俺爹也没收他的，今日 <br />
反恩将仇报起来。"吴大舅说："姐姐，说不的那话了。从来忘恩背义，才一个儿 <br />
也怎的？"吴月娘道："累及哥哥，上紧寻个路儿，宁可送他几十两银子罢。领出 <br />
头面来还了人家，省得合口费舌。"打发吴大舅吃了饭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，也是合当事情凑巧，只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，领着一个小丫 <br />
头过来。月娘叫住，便问："老薛，你往那里去？怎的一向不来走走？"薛嫂道： <br />
"你老人家到且说的好，这两日好不忙哩。偏有许多头绪儿，咱家小奶奶那里，使 <br />
牢子大官儿，叫了好几遍，还不得空儿去哩。"月娘道："你看妈妈了撒风，他又 <br />
做起俺小奶奶来了。"薛嫂道：、如今不做小奶奶，倒做了大奶奶了。"月娘道： <br />
"他怎的倒大奶奶？"薛嫂道："你老人家还不知道，他好小造化儿！自从生了哥 <br />
儿，大奶奶死了，守备老爷就把他扶了正房，做了封赠娘子。正经二奶奶孙氏不如 <br />
他。手下买了两个奶子，四个丫头扶侍。又是两个房里得宠学唱的姐儿，都是老爷 <br />
收用过的。要打时就打，老爷敢做主儿？自恁还恐怕气了他。那日不知因甚么，把 <br />
雪娥娘子打了一顿，把头发都撏了，半夜叫我去领出来，卖了八两银子。今日我还 <br />
睡哩，又使牢子叫了我两遍，教我快往宅里去，问我要两副大翠重云子钿儿，又要 <br />
一副九凤钿儿。先与了我五两银子。银子不知使的那里去了，还没送与他生活去哩 <br />
。这一见了我，还不知怎生骂我哩。"月娘道："你到后边，等我瞧瞧怎样翠钿儿 <br />
。"一面让薛嫂到后边坐下。薛嫂打开花箱，取出与吴月娘看。只见做的好样儿， <br />
金翠掩映，背面贴金。那个钿儿，每个凤口内衔着一挂宝珠牌儿，十分奇巧。薛嫂 <br />
道："只这副钿儿，做着本钱三两五钱银子；那副重云子的，只一两五钱银子，还 <br />
没寻他的钱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正说着，只见玳安走来，对月娘说："讨头面的又在前边嚷哩，说等不的领赃，领 <br />
到几时？若明日没头面，要和傅二叔打了，到个去处理会哩。傅二叔心里不好，往 <br />
家去了。那人嚷了回去了。"薛嫂问："是甚么勾当？"月娘便长吁了一口气，如 <br />
此这般，告诉薛嫂说："平安儿奴才，偷去印子铺人家当的一副金头面，一副镀金 <br />
钩子，走在城外坊子里养老婆，被吴巡简拿住，监在监里。人家来讨头面没有，在 <br />
门前嚷闹。吴巡简又勒掯刁难，不容俺家领赃，又要打将伙计来要钱，白寻不出个 <br />
头脑来。死了汉子，败落一齐来，就这等被人欺负，好苦也！"说着那眼中泪纷纷 <br />
落将下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薛嫂道："好奶奶，放着路儿不会寻。咱家小奶奶，你这里写个贴儿，等我对他说 <br />
声，教老爷差人分付巡简司，莫说一副头面，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。"月娘道：" <br />
周守备，他是武职官，怎管的着那巡简司？"薛嫂道："奶奶，你还不知道，如今 <br />
周爷，朝廷新与他的敕书，好不管的事情宽广。地方河道，军马钱粮，都在他手里 <br />
打卯递手本。又河东水西，捉拿强盗贼情，正在他手里。"月娘听了，便道："既 <br />
然管着，老薛就累你，多上覆庞大姐说声。一客不烦二主，教他在周爷面前美言一 <br />
句儿，问巡简司讨出头面来。我破五两银子谢你。"薛嫂道："好奶奶，钱恁中使 <br />
。我见你老人家刚才凄惶，我到下意不去。你教人写了帖儿，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 <br />
说。成了，随你老人家；不成，我还来回你老人家话。"这吴月娘一面叫小玉摆茶 <br />
与薛嫂吃。薛嫂儿道："不吃罢，你只教大官儿写了贴儿来，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哩 <br />
。"月娘道："你也出来这半日了，吃了点心儿去。"小玉即便放卓儿，摆上茶食 <br />
来。月娘陪他吃茶。薛嫂儿递与丫头两个点心吃。月娘问丫头几岁了，薛嫂道：" <br />
今年十二岁了。"不一时，玳安前边写了说贴儿。薛嫂儿吃了茶，放在袖内，作辞 <br />
月娘，提着花箱出门，径到守备府中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春梅还在暖床上睡着没起来哩。只见大丫鬟月桂进来说："老薛来了。"春梅便叫 <br />
小丫头翠花，把里面窗寮开了。日色照的纱窗十分明亮。薛嫂进来说道："奶奶， <br />
这咱还未起来？"放下花箱，便磕下头去。春梅道："不当家化化的，磕甚么头？ <br />
"说道："我心里不自在，今日起来的迟些。"问道："你做的翠云子和九凤钿儿 <br />
拿了来不曾？"薛嫂道："奶奶，这两副钿儿，好不费手！昨日晚夕我才打翠花铺 <br />
里讨将来，今日要送来，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。"一面取出来，与春梅过目。春 <br />
梅还嫌翠云子做的不十分现撇，还放在纸匣儿内，交与月桂收了。看茶与薛嫂儿吃 <br />
。薛嫂便叫小丫鬟进来，"与奶奶磕头。"春梅问："是那里的？"薛嫂儿道：" <br />
二奶奶和我说了好几遍，说荷花只做的饭，教我替他寻个小孩儿，学做些针指。我 <br />
替他领了这个孩子来了。到是乡里人家女孩儿，今年才十二岁，正是养材儿。"春 <br />
梅道："你亦发替他寻个城里孩子，还伶便些。这乡里孩子，晓的甚么？"因问： <br />
"这丫头要多少银子？"薛嫂儿道："要不多，只四两银子，他老子要投军使。" <br />
春梅叫海棠："你领到二娘房里去，明日兑银子与他罢。"又叫月桂："大壶内有 <br />
金华酒，筛来与薛嫂儿烫寒。再有甚点心，拿一盒子与他吃。省得他又说，大清早 <br />
辰拿寡酒灌他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薛嫂道："桂姐，且不要筛上来，等我和奶奶说了话着，刚才也吃了些甚么来了。 <br />
"春梅道："你对我说，在谁家？吃甚来？"薛嫂道："刚才大娘那头，留我吃了 <br />
些甚么来了。如此这般，望着我好不哭哩。说平安儿小厮，偷了印子铺内人家当的 <br />
金头面，还有一把镀金钩子，在外面养老婆，吃番子拿在巡简司拶打。这里人家又 <br />
要头面嚷乱。那吴巡简旧日是咱那里伙计，有爹在日，照顾他的官。今日一旦反面 <br />
无恩，夹打小厮，攀扯人，又不容这里领赃。要钱，才把傅伙计打骂将来。唬的伙 <br />
计不好了，躲的往家去了。央我来，多多上覆你老人家。可怜见，举眼儿无亲的。 <br />
教你替他对老爷说声，领出头面来，交付与人家去了，大娘亲来拜谢你老人家。" <br />
春梅问道："有个贴儿没有？不打紧，你爷出巡去了，怕不的今晚来家，等我对你 <br />
爷说。"薛嫂儿道："他有说贴儿在此。"向袖中取出。春梅看了，顺手就放在窗 <br />
户台上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不一时，托盘内拿上四样嗄饭菜蔬，月桂拿大银钟，满满斟了一钟，流沿儿递与薛 <br />
嫂。薛嫂道："我的奶奶，我怎捱的这大行货子？"春梅笑道："比你家老头子那 <br />
大货差些儿。那个你倒捱了，这个你倒捱不的，好歹与我捱了。要不吃，月桂，你 <br />
与我捏着鼻子灌他。"薛嫂道："你且拿了点心，与我打个底儿着。"春梅道：" <br />
老妈子，单管说谎。你才说吃了来，这回又说没打底儿。"薛嫂道："吃了他两个 <br />
茶食，这咱还有哩？"月桂道："薛妈妈，你且吃了这大钟酒，我拿点心与你吃。 <br />
俺奶奶怪我没用，要打我哩。"这薛嫂没奈何，只得灌了一钟，觉心头小鹿儿劈劈 <br />
跳起来。那春梅努个嘴儿，又叫海棠斟满一钟教他吃。薛嫂推过一边说："我的那 <br />
娘，我却一点儿也吃不的了。"海棠道："你老人家捱一月桂姐一下子，不捱我一 <br />
下子，奶奶要打我。"那薛嫂儿慌的直撅儿跪在地下。春梅道："也罢，你拿过那 <br />
饼与他吃了，教他好吃酒。"月桂道："薛妈妈，谁似我恁疼你，留下恁好玫瑰馅 <br />
饼儿与你吃。"就拿过一大盘子顶皮酥玫瑰饼儿来。那薛嫂儿只吃了一个，别的春 <br />
梅都教他袖在袖子里："到家稍与你家老王八吃。"薛嫂儿吃了酒，盖着脸儿，把 <br />
一盘子火薰肉，腌腊鹅，都用草纸包裹，塞在袖内。海棠使气白赖，又灌了半钟酒 <br />
。见他呕吐上来，才收过家伙，不要他吃了。春梅分付："明日来讨话说，兑丫头 <br />
银子与你。"临出门，春梅又分付："妈妈，你休推聋装哑，那翠云子做的不好， <br />
明日另带两副好的我瞧。"薛嫂道："我知道。奶奶叫个大姐送我送，看狗咬了我 <br />
腿。"春梅笑道："俺家狗都有眼，只咬到骨秃根前就住了。"一面使兰花送出角 <br />
门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休饶舌。周守备至日落时分，出巡来家，进入后厅，左右丫鬟接了冠服。进房见 <br />
了春梅、小衙内，心中欢喜。坐下，月桂、海棠拿茶吃了，将出巡之事告诉一遍。 <br />
不一时，放桌儿摆饭。饭罢，掌上烛，安排杯酌饮酒。因问："前边没甚事？"春 <br />
梅一面取过薛嫂拿的贴儿来，与守备看，说吴月娘那边，如此这般，"小厮平安儿 <br />
偷了头面，被吴巡简拿住监禁，不容领赃。只拷打小厮，攀扯诬赖吴氏奸情，索要 <br />
银两，呈详府县"等事。守备看了说："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，如何呈详府县？吴 <br />
巡简那厮这等可恶！我明日出牌，连他都提来发落。"又说："我闻得吴巡简是他 <br />
门下伙计，只因往东京与蔡太题进礼，带挈他做了这个官，如何倒要诬害他家！" <br />
春梅道："正是这等说。你替他明日处处罢。"一宿晚景题过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，旋教吴月娘家补了一纸状，当厅出了大花栏批文，用一个封套装了。上批： <br />
"山东守御府为失盗事，仰巡简司官连人赃解缴。右差虞侯张胜、李安。准此。" <br />
当下二人领出公文来，先到吴月娘家。月娘管待了酒饭，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鞋脚钱 <br />
。傅伙计家中睡倒了，吴二舅跟随到巡简司。吴巡简见平安监了两日，不见西门庆 <br />
家中人来打点，正教吏典做文书，申呈府县。只见守御府中两个公人到了，拿出批 <br />
文来与他。见封套上朱红笔标着："仰巡简司官连人解缴"，拆开，见里面吴氏状 <br />
子，唬慌了。反赔下情，与李安、张胜每人二两银子。随即做文书解人上去。到于 <br />
守备府前，伺候半日。待的守备升厅，两边军牢排下，然后带进入去。这吴巡简把 <br />
文书呈递上去，守备看了一遍，说："此是我衙门里事，如何不申解前来？只顾延 <br />
捱监滞，显有情弊。"那吴巡简禀道："小官才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，不料老爷 <br />
钧批到了。"守备喝道："你这狗官可恶！多大官职？这等欺玩法度，抗违上司！ <br />
我钦奉朝廷敕命，保障地方，巡捕盗贼，提督军务，兼管河道，职掌开载已明。你 <br />
如何拿了这件，不行申解，妄用刑杖拷打犯人，诬攀无辜？显有情弊！"那吴巡简 <br />
听了，摘去冠帽，在阶前只顾磕头。守备道："本当参治你这狗官，且饶你这遭， <br />
下次再若有犯，定行参究。"一面把平安提到厅上，说道："你这奴才，偷盗了财 <br />
物，还肆言谤主。人家都是你恁般，也不敢使奴才了。"喝左右："与我打三十大 <br />
棍，放了。将赃物封贮，教本家人来领去。"一面唤进吴二舅来，递了领状。守备 <br />
这里还差张胜拿贴儿同送到西门庆家，见了分上。吴月娘打发张胜酒饭，又与了一 <br />
两银子。走来府里，回了守备、春梅话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吴巡简干拿了平安儿一场，倒折了好几两银子。月娘还了那人家头面、钩子儿。 <br />
是他原物，一声儿没言语去了。傅伙计到家，伤寒病睡倒了，只七日光景，调治不 <br />
好，呜呼哀哉死了。月娘见这等合气，把印子铺只是收本钱赎讨，再不解当出银子 <br />
去了。止是教吴二舅同玳安，在门首生药铺子日逐转得来，家中盘缠。此事表过不 <br />
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吴月娘叫将薛嫂儿来，与了三两银子。薛嫂道："不要罢，传的府里奶奶怪 <br />
我。"月娘道："天不使空人，多有累你，我见他不题出来就是了。"于是买下四 <br />
盘下饭，宰了一口鲜猪，一坛南酒，一匹纻丝尺头，薛嫂押着来守备府中，致谢春 <br />
梅。玳安穿着青绢褶儿，拿着礼贴儿，薛嫂领着径到后堂。春梅出来，戴着金梁冠 <br />
儿，上穿绣袄，下着锦裙，左右丫鬟养娘侍奉。玳安扒到地下磕头。春梅分付：" <br />
放桌儿，摆茶食与玳安吃。"说道："没甚事，你奶奶免了罢。如何又费心送这许 <br />
多礼来，你周爷已定不肯受。"玳安道："家奶奶说，前日平安儿这场事，多有累 <br />
周爷、周奶奶费心，没甚么，些少微礼儿，与爷、奶奶赏人罢了。"春梅道："如 <br />
何好受的？"薛嫂道："你老人家若不受，惹那头又怪我。"春梅一面又请进守备 <br />
来计较了，止受了猪酒下饭，把尺头带回将来了。与了玳安一方手帕，三钱银子， <br />
抬盒人二钱。春梅因问："你几时笼起头去，包了网巾？几时和小玉完房来？"玳 <br />
安道："是八月内来。"春梅道："到家多顶上你奶奶，多谢了重礼。待要请你奶 <br />
奶来坐坐，你周爷早晚又出巡去。我到过年正月里，哥儿生日，我往家里来走走。 <br />
"玳安道："你老人家若去，小的到家对俺奶奶说，到那日来接奶奶。"说毕，打 <br />
发玳安出门。薛嫂便向玳安说："大官儿，你先去罢，奶奶还要与我说话哩。"那 <br />
玳安儿押盒担回家，见了月娘说："如此这般，春梅姐让到后边，管待茶食吃。问 <br />
了回哥儿好，家中长短。与了我一方手帕，三钱银子，抬盒人二钱银子。多顶上奶 <br />
奶，多谢重礼，都不受来，被薛嫂儿和我再三说了，才受了下饭猪酒，抬回尺头。 <br />
要不是请奶奶过去坐坐，一两日周爷出巡去。他只到过年正月孝哥生日，要来家里 <br />
走走。"又告说："他住着五间正房，穿着锦裙绣袄，戴着金梁冠儿，出落的越发 <br />
胖大了。手下好少丫头、奶子侍奉！月娘问："他其实说明年往咱家来？"玳安儿 <br />
道："委实对我说来。"月娘道："到那日，咱这边使人接他去。"因问："薛嫂 <br />
怎的还不来？"玳安道："我出门，他还坐着说话，教我先来了。"自此两家交往 <br />
不绝。正是：世情看冷暖，人面逐高低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得失荣枯命里该，皆因年月日时栽。 <br />
　　　　胸中有志应须至，蠹里无财莫论才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九十六回　　春梅姐游旧家池馆 杨光彦作当面豺狼 <br />
<br />
　　词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人生千古伤心事，还唱《后庭花》。旧时王谢，堂前燕子，飞向谁 <br />
家？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恍然一梦，仙肌胜雪，宫鬓堆雅。江州司马，青衫泪湿，想在天涯。 <br />
右调《青衫湿》 <br />
　　 <br />
<br />
话说光阴迅速，日月如梭，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。春梅和周守备说了，备一张祭桌 <br />
，四样羹果，一坛南酒，差家人周义送与吴月娘。一者是西门庆三周年，二者是孝 <br />
哥儿生日。月娘收了礼物，打发来人帕一方，银三钱。这边连忙就使玳安儿穿青衣 <br />
，具请书儿请去。上写着：　　 <br />
重承厚礼，感感。即刻舍具菲酌，奉酬腆仪。仰希高轩俯临，不外，幸甚。西门吴 <br />
氏端肃拜请大德周老夫人妆次 <br />
　　 <br />
春梅看了，到日中才来。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，胡珠环子。身穿大红通袖、 <br />
四兽朝麒麟袍儿，翠蓝十样锦百花裙，玉玎当禁步，束着金带。坐着四人大轿，青 <br />
段销金轿衣。军牢执藤棍喝道，家人伴当跟随，抬着衣匣。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 <br />
儿，紧紧跟随。吴月娘这边请人吴大妗子相陪，又叫了四个唱的弹唱。听见春梅来 <br />
到，月娘亦盛妆缟素打扮，头上五梁冠儿，戴着稀稀几件金翠首饰，上穿白绫袄， <br />
下边翠蓝段子裙，与大妗子迎接至前厅。春梅大轿子抬至仪门首，才落下轿来。两 <br />
边家人围着，到于厅上叙礼，向月娘插烛也似拜下去。月娘连忙答礼相见，说道： <br />
"向日有累姐姐费心，粗尺头又不肯受。今又重承厚礼祭桌，感激不尽。"春梅道 <br />
："惶恐。家官府没甚么，这些薄礼，表意而已。一向要请奶奶过去，家官府不时 <br />
出巡，所以不曾请得。"月娘道："姐姐，你是几时好日子？我只到那日买礼看姐 <br />
姐去罢。"春梅道："奴贱日是四月廿五日。"月娘道："奴到那日已定去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个叙礼毕，春梅务要把月娘让起，受了两礼。然后吴大妗子相见，亦还下礼去。 <br />
春梅道："你看大妗子，又没正经。"一手扶起受礼。大妗子再三不肯，止受了半 <br />
礼。一面让上坐，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。然后家人、媳妇、丫鬟、养娘，都来参 <br />
见。春梅见了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，吴月娘道："小大哥还不来与姐姐磕个头儿 <br />
，谢谢姐姐。今日来与你做生日。"那孝哥儿真个下如意儿身来，与春梅唱喏。月 <br />
娘道："好小厮，不与姐姐磕头，只唱喏。"那春梅连忙向袖中摸出一方锦手帕， <br />
一副金八吉祥儿，教替他塞帽儿上。月娘道："又教姐姐费心。"又拜谢了。落后 <br />
小玉、奶子来见磕头。春梅与了小玉一对头簪子，与了奶子两枝银簪儿。月娘道： <br />
"姐姐，你还不知，奶子与了来兴儿做媳妇儿了。来兴儿那媳妇害病没了。"春梅 <br />
道："他一心要在咱家，倒也好。"一面丫鬟拿茶上来，吃了茶，月娘道："请娘 <br />
娘后边明间内坐罢，这客位内冷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春梅来后边西门庆灵前，又早点起灯烛，摆下桌面祭礼。春梅烧了纸，落了几点眼 <br />
泪。然后周围设放围屏，火炉内生起炭火，安放八大仙桌席，摆茶上来。无非是细 <br />
巧蒸酥，希奇果品，绝品芽茶。月娘和大妗子陪着吃了茶，让春梅进上房里换衣裳 <br />
。脱了上面袍儿，家人媳妇开衣匣，取出衣服，更换了一套绿遍地锦妆花袄儿，紫 <br />
丁香色遍地金裙。在月娘房中坐着，说了一回，月娘因问道："哥儿好么？今日怎 <br />
不带他来这里走走？"春梅道："不是也带他来与奶奶磕头，他爷说天气寒冷，怕 <br />
风冒着他。他又不肯在房里，只要那当直的抱出来厅上外边走。这两日，不知怎的 <br />
，只是哭。"月娘道："他周爷也好大年纪，得你替他养下这点孩子也彀了，也是 <br />
你裙带上的福。说他孙二娘还有位姐儿，几岁儿了？"春梅道："他二娘养的叫玉 <br />
姐，今年交生四岁。俺这个叫金哥。"月娘道："说他周爷身边还有两位房里姐儿 <br />
？"春梅道："是两个学弹唱的丫头子，都有十六七岁，成日淘气在那里。"月娘 <br />
道："他爷也常往他身边去不去？"春梅道："奶奶，他那里得工夫在家？多在外 <br />
，少在里。如今四外好不盗贼生发，朝廷敕书上，又教他兼管许多事情：镇守地方 <br />
，巡理河道，提拿盗贼，操练人马。常不时往外出巡几遭，好不辛苦哩。"说毕， <br />
小玉又拿茶来吃了。春梅向月娘说："奶奶，你引我往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。 <br />
"月娘道："我的姐姐，还是那咱的山子花园哩！自从你爹下世，没人收拾他，如 <br />
今丢搭的破零零的。石头也倒了，树木也死了，俺等闲也不去了。"春梅道："不 <br />
妨，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。"这月娘强不过，只得叫小玉拿花园门山子门钥匙， <br />
开了门，月娘、大妗子陪春梅，到里边游看了半日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垣墙欹损，台榭歪斜。两边画壁长青笞，满地花砖生碧草。山前怪石 <br />
遭塌毁，不显嵯峨；亭内凉床被渗漏，已无框档。石洞口蛛丝结网， <br />
鱼池内虾蟆成群。狐狸常睡卧云亭，黄鼠往来藏春阁。料想经年无人 <br />
到，也知尽日有云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春梅看了一回，先走到李瓶儿那边。见楼上丢着些折桌、坏凳、破椅子，下边房都 <br />
空锁着，地下草长的荒荒的。方来到他娘这边，楼上还堆着些生药香料，下边他娘 <br />
房里，止有两座厨柜，床也没了。因问小玉："俺娘那张床往那去了？怎的不见？ <br />
"小玉道："俺三娘嫁人，赔了俺三娘去了。"月娘走到跟前说："因你爹在日， <br />
将他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，落后他起身，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他，嫁人 <br />
去了。"春梅道："我听见大姐死了，说你老人家把床还抬的来家了。"月娘道： <br />
"那床没钱使，只卖了八两银子，打发县中皂隶，都使了。"春梅听言，点了点头 <br />
儿。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，口中不言，心内暗道："想着俺娘那咱，争强不伏弱 <br />
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。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，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，不想又与 <br />
了人去了。"由不的心下惨切。又问月娘："俺六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不见？"月娘 <br />
道："一言难尽。自从你爹下世，日逐只有出去的，没有进来的。常言家无营活计 <br />
，不怕斗量金。也是家中没盘缠，抬出去交人卖了。"春梅问："卖了多少银子？ <br />
"月娘道："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。"春梅道："可惜了，那张床，当初我听见爹 <br />
说，值六十两多银子，只卖这些儿。早知你老人家打发，我到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 <br />
银子要了也罢。"月娘道："好姐姐，人那有早知道的？"一面叹息了半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只见家人周仁走来接，说："爷请奶奶早些家来，哥儿寻奶奶哭哩。"这春梅就抽 <br />
身往后边来。月娘叫小玉锁了花园门，同来到后边明间内。又早屏开孔雀，帘控鲛 <br />
绡，摆下酒筵。两个妓女，银筝琵琶，在旁弹唱。吴月娘递酒安席，安春梅上座， <br />
春梅不肯，务必拉大妗子，同他一处坐的。月娘主位，筵前递了酒，汤饭点心，割 <br />
切上席。春梅叫家人周仁，赏了厨子三钱银子。说不尽盘堆羿品，酒泛金波。当下 <br />
传杯换盏，吃至晚色将落时分，只见宅内又差伴当，拿灯笼来接。月娘那里肯放， <br />
教两个妓女在跟前跪着弹唱劝酒。分付："你把好曲儿孝顺你周奶奶一个儿。"一 <br />
面叫小玉斟上大钟，放在跟前，说："姐姐，你分付个心爱的曲儿，叫他两个唱与 <br />
你下酒。"春梅道："奶奶，奴吃不得了，怕孩儿家中寻我。"月娘道："哥儿寻 <br />
，左右有奶子看着，天色也还早哩，我晓得你好小量儿！"春梅因问那两个妓女： <br />
"你叫甚名字？是谁家的？"两个跪下说："小的一个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， <br />
一个是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。"春梅道："你每会唱《懒画眉》不会？"玉钏儿道 <br />
："奶奶分付，小的两个都会。"月娘道："你两个既会唱，斟上酒你周奶奶吃， <br />
你每慢唱。"小玉在旁连忙斟上酒，两个妓女，一个弹筝，一个琵琶，唱道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冤家为你几时休？捱到春来又到秋。谁人知道我心头。天，害的我伶 <br />
仃瘦，听和音书两泪流。从前已往诉缘由，谁想你无情把我丢！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春梅吃过，月娘双令郑娇儿递上一杯酒与春梅。春梅道："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 <br />
。"两家于是都齐斟上，两个妓女又唱道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冤家为你减风流，鹊噪檐前不肯休，死声活气没来由。天，倒惹的情 <br />
拖逗，助的凄凉两泪流。从他去后意无休，谁想你辜恩把我丢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春梅说："奶奶，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儿。"月娘道："大妗子吃不的，教他拿小钟 <br />
儿陪你罢。"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钟儿酒。两个妓女又唱道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冤家为你惹场忧，坐想行思日夜愁，香肌憔瘦减温柔。天，要见你不 <br />
能勾，闷的我伤心两泪流。从前与你共绸缪，谁想你今番把我丢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春梅见小玉在跟前，也斟了一大钟教小玉吃。月娘道："姐姐，他吃不的。"春梅 <br />
道："奶奶，他也吃两三钟儿，我那咱在家里没和他吃？"于是斟上，教小玉也吃 <br />
了一杯。妓女唱道：　　 <br />
冤家为你惹闲愁，病枕着床无了休，满腹忧闷锁眉头。天，忘了还依旧，助的我腮 <br />
边两泪流。从前与你两无休，谁想你经年把我丢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看官听说，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？一向心中牵挂陈敬济，在外不得相会。情 <br />
种心苗，故有所感，发于吟咏。又见他两个唱的口儿甜，乖觉，奶奶长、奶奶短奉 <br />
承，心中欢喜。叫家人周仁近前来，拿出两包儿赏赐来，每人二钱银子。两个妓女 <br />
放下乐器，磕头谢了。不一时，春梅起身，月娘款留不住。伴当打灯笼，拜辞出门 <br />
，坐上大轿。家人媳妇，都坐上小轿。前后打着四个灯笼，军牢喝道而去。正是： <br />
时来顽铁有光辉，远去黄金无艳色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点绛唇红弄玉娇，凤凰飞下品鸾箫。 <br />
　　　　堂高闲把湘帘卷，燕子还来续旧巢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且说春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，因思想陈敬济，不知流落在何处。归到府中， <br />
终日只是卧床不起，心下没好气。守备察知其意，说道："只怕思念你兄弟，不得 <br />
其所。"一面叫张胜、李安来，分付道："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，如何不用心 <br />
找寻？"二人告道："小的一向找寻来，一地里寻不着下落，已回了奶奶话了。" <br />
守备道："限你二人五日，若找寻不着，讨分晓。"这张胜、李安领了钧语下来， <br />
都带了愁颜。沿街绕巷，各处留心，找问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分两头。单表陈敬济自从守备府中打了出来，欲投宴公庙。又听见人说师父任道 <br />
士死了，就害怕不敢进庙来，又没脸儿见杏庵主老，白日里到处打油飞，夜晚间还 <br />
钻入冷铺中存身。一日，也是合当有事，敬济正在街上站立，只见铁指甲杨大郎， <br />
头戴新罗帽儿，身穿白绫袄子，骑着一匹驴儿，拣银鞍辔，一个小厮跟随，正从街 <br />
心走过来。敬济认得是杨光彦，便向前一把手，把嚼环拉住，说道："杨大哥，一 <br />
向不见。自从清江浦把我半船货物偷拐走了，我好意往你家问，反吃你兄弟杨二风 <br />
拿瓦楔钻破头，赶着打上我家门来。今日弄的我一贫如洗，你是会摇摆受用。"那 <br />
杨大郎见陈敬济已自讨吃，便佯佯而笑，说："今日晦气，出门撞见瘟死鬼，量你 <br />
这饿不死贼花子，那里讨半船货？我拐了你的，你不撒手？须吃我一顿马鞭子。" <br />
敬济便道："我如今穷了，你有银子，与我些盘缠。不然，咱到个去处讲讲。"杨 <br />
大郎见他不放，跳下驴来，向他身上抽了几鞭子。喝令小厮："与我撏了这少死的 <br />
花子去！"那小厮使力把敬济推了一交，杨大郎又向前踢了几脚，踢打的敬济怪叫 <br />
。须臾，围了许多人。旁边闪过一个人来，青高装帽子，勒着手帕，倒披紫袄，白 <br />
布裤子，精着两条腿，趿着蒲鞋，生的阿兜眼，扫帚眉，料绰口，三须胡子，面上 <br />
紫肉横生，手腕横筋竞起。吃的楞楞睁睁，提着拳头，向杨大郎说道："你此位哥 <br />
好不近理，他年少这般贫寒，你只顾打他怎的？自古嗔拳不打笑面，他又不曾伤犯 <br />
着你。你有钱，看平日相交，与他些；没钱罢了，如何只顾打他？自古路见不平， <br />
也有向灯向火。"杨大郎说："你不知，他赖我拐了他半船货，量他恁穷样，那有 <br />
半船货物？"那人道："想必他当时也是有根基人家娃娃，天生就这般穷来？阁下 <br />
就是这般有钱？老兄依我，你有银子与他些盘缠罢。"那杨大郎见那人说了，袖内 <br />
汗巾儿上拴着四五钱一块银子，解下来递与敬济，与那人举一举手儿，上驴子扬长 <br />
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地下扒起来，抬头看那人时，不是别人，却是旧时同在冷铺内，和他一铺睡的 <br />
土作头儿飞天鬼侯林儿。近来领着五十名人，在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做工，起 <br />
盖伽蓝殿。因一只手拉着敬济说道："兄弟，刚才若不是我拿几句言语讥犯他，他 <br />
肯拿出这五钱银子与你？那贼却知见范，他若不知范时，好不好吃我一顿好拳头。 <br />
你跟着我，咱往酒店内吃酒去来。"到一个食荤小酒店，案头上坐下，叫量酒：" <br />
拿四卖嗄饭，两大壶酒来。"不一时，量酒摆下小菜嗄饭，四盘四碟，两大坐壶时 <br />
兴橄榄酒。不用小杯，拿大磁瓯子，因问敬济："兄弟，你吃面吃饭？"量酒道： <br />
"面是温淘，饭是白米饭。"敬济道："我吃面。"须臾，掉上两三碗温面上来。 <br />
侯林儿只吃一碗，敬济吃了两碗。然后吃酒。侯林儿向敬济说："兄弟，你今日跟 <br />
我往坊子里睡一夜，明日我领你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，修盖伽蓝殿，并两廊僧 <br />
房。你哥率领着五十名做工。你到那里，不要你做重活，只抬几筐土儿就是了，也 <br />
算你一工，讨四分银子。我外边赁着一间厦子，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，做些饭打 <br />
发咱的人吃。把门你一把锁锁了，家当都交与你，好不好？强如你在那冷铺中，替 <br />
花子摇铃打梆，这个还官样些。"敬济道："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，可知好哩。 <br />
不知这工程做的长远不长远？"侯林儿道："才做了一个月。这工程做到十月里， <br />
不知完不完。"两个说话之间，你一钟，我一盏，把两大壶酒都吃了。量酒算帐， <br />
该一钱三分半银子。敬济就要拿出银子来秤，侯林儿推过一边，说："傻兄弟，莫 <br />
不教你出钱？哥有银子在此。"一面扯出包儿来，秤了一钱五分银子与掌柜的。还 <br />
找了一分半钱袖了，搭伏着敬济肩背，同到坊子里，两个在一处歇卧。二人都醉了 <br />
。这侯林儿晚夕干敬济后庭花，足干了一夜。亲哥、亲达达、亲汉子、亲爷，口里 <br />
无般不叫将出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天明，同往城南水月寺。果然寺外侯林儿赁下半间厦子，里面烧着炕柴，早也买 <br />
下许多碗盏家活。早辰上工，叫了名字。众人看见敬济，不上二十四五岁，白脸子 <br />
，生的眉目清俊，就知是侯林儿兄弟，都乱调戏他。先问道："那小伙子儿，你叫 <br />
甚名字？"陈敬济道："我叫陈敬济。"那人道："陈敬济，可不由着你就挤了。 <br />
"又一人说："你恁年小小的，怎干的这营生？捱的这大扛头子？"侯林儿喝开众 <br />
人，骂："怪花子，你只顾奚落他怎的？"一面散了锹镢筐扛，派众人抬土的抬土 <br />
，和泥的和泥，打杂的打杂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原来晓月长老，教一个叶头陀做火头，造饭与各作匠人吃。这叶头陀年约五十岁， <br />
一个眼瞎，穿着皂直裰，精着脚，腰间束着烂绒绦，也不会看经，只会念佛，善会 <br />
麻衣神相。众人都叫他做叶道。一日做了工下来，众人都吃毕饭，也有闲坐的，卧 <br />
的，也有蹲着的。只见敬济走向前，问叶头陀讨茶吃。这叶头陀只顾上上下下看他 <br />
。内有一人说："叶道，这个小伙子儿是新来的，你相他一相。"又一人说："你 <br />
相他相，倒相个兄弟。"一个说："倒相个二尾子。"叶头陀教他近前，端详了一 <br />
回，说道："色怕嫩兮又怕娇，声娇气嫩不相饶。老年色嫩招辛苦，少年色嫩不坚 <br />
牢。只吃了你面皮嫩的亏，一生多得阴人宠爱。八岁十八二十八，做作百般人可爱 <br />
，纵然弄假又成真。休怪我说，一生心伶机巧，常得阴人发迹。你今多大年纪？" <br />
敬济道："我二十四岁。"叶道道："亏你前年怎么过来，吃了你印堂太窄，子丧 <br />
妻亡，悬壁昏暗，人亡家破；唇不盖齿，一生惹是招非；鼻若灶门，家私倾散。那 <br />
一年遭官司口舌，倾家散业，见过不曾？"敬济道："都见过了。"叶头陀道：" <br />
只一件，你这山根不宜断绝。麻衣祖师说得两句好：'山根断兮早虚花，祖业飘零 <br />
定破家。'早年父祖丢下家业，不拘多少，到你手里，都了当了。你上停短兮下停 <br />
长，主多成多败，钱财使尽又还来。总然你久后营得家计，犹如烈日照冰霜。你如 <br />
今往后，还有一步发迹，该有三妻之命。克过一个妻宫不曾？"敬济道："已克过 <br />
了。"叶头陀道："后来还有三妻之会，但恐美中不美。三十上，小人有些不足， <br />
花柳中少要行走。"一个人说："叶道，你相差了，他还与人家做老婆，那有三个 <br />
妻来？"众人正笑做一团，只听得晓月长老打梆了，各人都拿锹镢筐扛，上工做活 <br />
去了。如此者，敬济在水月寺，也做了约一月光景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三月中旬天气，敬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，在山门墙下，倚着墙根，向日阳蹲 <br />
踞着捉身上虱虮。只见一个人，头带万字头巾，身穿青窄衫，紫裹肚，腰系缠带， <br />
脚穿扁靴，骑着一匹黄马，手中提着一篮鲜花儿。见了敬济，猛然跳下马来，向前 <br />
深深的唱了诺，便叫："陈舅，小人那里没寻，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。"倒唬了敬 <br />
济一跳。连忙还礼不迭，问："哥哥，你是那里来的？"那人道："小人是守备周 <br />
爷府中亲随张胜，自从舅舅府中官事出来，奶奶不好直到如今，老爷使小人那里不 <br />
找寻舅舅，不知在这里。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到外庄上，折取这几杂芍药花儿， <br />
打这里过，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？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，二者小人有缘。不 <br />
消犹豫，就骑上马，我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。"那众做工的人看着，面面相觑，不 <br />
敢做声。这陈敬济把钥匙递与侯林儿，骑上马，张胜紧紧跟随，径往守备府中来。 <br />
正是：良人得意正年少，今夜月明何处楼？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白玉隐于顽石里，黄金埋在污泥中。 <br />
　　　　今朝贵人提拔起，如立天梯上九重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九十七回　　假弟妹暗续鸾胶 真夫妇明谐花烛 <br />
<br />
　　词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追悔当初辜深愿，经年价，两成幽怨。任越水吴山，似屏如障 <br />
堪游玩，奈独自慵抬眼。赏烟花，听弦管，徒欢娱，转加肠断。 <br />
总时转丹青，强拈书信频频看，又曾似亲眼见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陈敬济，到于守备府中，下了马，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。春梅分付，教他在外 <br />
边班直房内，用香汤沐浴了身体，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，与他更换了 <br />
。然后禀了春梅。那时守备还未退厅，春梅请敬济到后堂，盛妆打扮，出来相见。 <br />
这敬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，让姐姐受礼。那春梅受了半礼，对面坐下。叙 <br />
了寒温离别之情，彼此皆眼中垂泪。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，见无人在根前，使眼 <br />
色与敬济，悄悄说："等住回他若问你，只说是姑表兄弟。我大你一岁，二十五岁 <br />
了，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。"敬济道："我知道了。"不一时，丫鬟拿上茶来，两 <br />
人吃了茶，春梅便问："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？守备不知是我的亲，错打了 <br />
你，悔的要不的。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，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这里，不好安插你的 <br />
。所以放你去了。落后打发了那贱人，才使张胜到处寻你不着，谁知你在城外做工 <br />
，流落至此地位。"敬济道："不瞒姐姐说，一言难尽。自从与你相别，要娶六姐 <br />
，我父亲死在东京，来迟了，不曾娶成，被武松杀了。闻得你好心，葬埋了他永福 <br />
寺，我也到那里烧纸来。落后又把俺娘没了，刚打发丧事出去，被人坑陷了资本。 <br />
来家又是大姐死了，被俺丈母那淫妇告了一状，床帐妆奁，都搬的去了。打了一场 <br />
官司，将房儿卖了，弄的我一贫如洗。多亏了俺爹朋友王杏庵周济，把我才送到临 <br />
清晏公庙那里出家。不料又被光棍打了，拴到咱府中。自从咱府中出去，投亲不理 <br />
，投友不顾，因此在寺内佣工。多亏姐姐挂心，使张管家寻将我来，得见姐姐一面 <br />
，犹如再世为人了。"说到伤心处，两个都哭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正说话中间，只见守备退厅，左右掀开帘子，守备进来。这陈敬济向前，倒身下拜 <br />
。慌的守备答礼相还，说："向日不知是贤弟，被下人隐瞒，误有冲撞，贤弟休怪 <br />
。"敬济道："不才有话，一向缺礼，有失亲近，望乞恕罪。"又磕下头去。守备 <br />
一手扯起，让他上坐。敬济乖觉，那里肯，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。守备关席，春 <br />
梅陪他对坐下。须臾，换茶上来。吃毕，守备便问："贤弟贵庚？一向怎的不见？ <br />
如何出家？"敬济使告说："小弟虚度二十四岁。俺姐姐长我一岁，是四月二十五 <br />
日午时生。向因父母双亡，家业凋丧，妻又没了，出家在晏公庙。不知家姐嫁在府 <br />
中，有失探望。"守备道："自从贤弟那日去后，你令姐昼夜忧心，常时啾啾唧唧 <br />
，不安直到如今。一向使人找寻贤弟不着，不期今日相会，实乃三生有缘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看官听说，若论周守备与西门庆相交，也该认得陈敬济，原来守备为人老成正气， <br />
旧时虽然来往，并不留心管他家闲事。就是时常宴会，皆同的是荆都监、夏提刑一 <br />
班官长，并未与敬济见面。况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，那里还想的到西门庆家女婿？ <br />
所以被他二人瞒过，只认是春梅姑表兄弟。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儿，安排酒上来。须 <br />
臾，摆设许多杯盘肴馔，汤饭点心，堆满桌上，银壶玉盏，酒泛金波。守备相陪叙 <br />
话，吃至晚来，掌上灯烛方罢。守备分付家人周仁，打扫西书院干净，那里床帐都 <br />
有。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，与他安歇。又拨了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。又包出两套 <br />
绸绢衣服来，与他更换。每日饭食，春梅请进后边吃。正是：一朝时运至，半点不 <br />
由人。光阴迅速，日月如梭，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行见梅花腊底，忽逢元旦新正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不觉艳杏盈枝，又早新荷贴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在守备府里，住了个月有余。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，春梅的生日。吴月娘那边 <br />
买了礼来，一盘寿桃，一盘寿面，两只汤鹅，四只鲜鸡，两盘果品，一坛南酒。玳 <br />
安穿青衣拿贴儿送来。守备正在厅上坐的，门上人禀报，抬进礼来。玳安递上贴儿 <br />
，扒在地下磕头。守备看了礼贴儿，说道："多承你奶奶费心，又送礼来。"一面 <br />
分付家人："收进礼去，讨茶来与大官儿吃。把礼贴教小伴当送与你舅收了。封了 <br />
一方手帕、三钱银子与大官儿，抬盒人钱一百文，拿回贴儿，多上覆。"说毕，守 <br />
备穿了衣服，就起身拜人去了。玳安只顾在厅前伺候，讨回贴儿。只见一个年少的 <br />
，戴着瓦楞帽儿，穿着青纱道袍，凉鞋净袜，从角门里走出来，手中拿着贴儿赏钱 <br />
，递与小伴当，一直往后边去了。"可霎作怪，模样倒好相陈姐夫一般。他如何却 <br />
在这里？"只见小伴当递与玳安手帕银钱，打发出门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于家中，回月娘话。见回贴上写着"周门庞氏敛衽拜"。月娘便问："你没见你 <br />
姐？"玳安道："姐姐倒没见，倒见姐夫来。"月娘笑道："怪囚，你家倒有恁大 <br />
姐夫！守备好大年纪，你也叫他姐夫。"玳安道："不是守备，是咱家的陈姐夫。 <br />
我初进去，周爷正在厅上，我递上贴儿与他磕了头，他说：'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礼 <br />
来。'分付伴当拿茶与我吃，'把贴儿拿与你舅收了，讨一方手帕、三钱银子与大 <br />
官儿，抬盒人是一百文钱。'说毕，周爷穿衣服出来，上马拜人去了。半日，只见 <br />
他打角门里出来，递与伴当回贴赏赐，他就进后边去了，我就押着盒担出来。不是 <br />
他却是谁？"月娘道："怪小囚儿，休胡说白道的。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里讨吃？ <br />
不是冻死，就是饿死，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么？守备认的他甚么毛片儿，肯招揽下 <br />
他？"玳安道："奶奶敢和我两个赌，我看得千真万真，就烧的成灰骨儿我也认的 <br />
。"月娘道："他穿着甚么？"玳安道："他戴着新瓦楞帽儿，金簪子。身穿着青 <br />
纱道袍，凉鞋净袜。吃的好了。"月娘道："我不信，不信。"这里说话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陈敬济进入后边，春梅还在房中镜台前搽脸，描画双蛾。敬济拿吴月娘礼贴儿 <br />
与他看。因问："他家如何送礼来与你？是那里缘故？"这春梅便把清明郊外，永 <br />
福寺撞遇月娘相见的话，诉说一遍。后来怎生平安儿偷了解当铺头面，吴巡简怎生 <br />
夹打平安儿，追问月娘奸情之事，薛嫂又怎生说人情，守备替他处断了事，落后他 <br />
家买礼来相谢。正月里，我往他家与孝哥儿做生日，勾搭连环到如今。他许下我生 <br />
日买礼来看我一节，说了一遍。敬济听了，把眼瞅了春梅一眼，说："姐姐，你好 <br />
没志气。想着这贼淫妇那咱，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散开了，又把六姐命丧了，永世 <br />
千年，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，反替他去说人情儿。那怕那吴典恩拷打玳安小厮，供 <br />
出奸情来，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，出丑见官，管咱每大腿事？他没和玳安小厮 <br />
有奸，怎的把丫头小玉配与他？有我早在这里，我断不教你替他说人情。他是你我 <br />
仇人，又和他上门往来做甚么？六月连阴－－想他好情儿！"几句话，说得春梅闭 <br />
口无言。这春梅道："过往勾当，也罢了，还是我心好，不念旧仇。"敬济道：" <br />
如今人好心不得这报哩。"春梅道："他既送了礼，莫不白受他的？他还等着我这 <br />
里人请他去哩。"敬济道："今后不消理那淫妇了，又请他怎的？"春梅道："不 <br />
请他又不好意思的。丢个贴儿与他，来不来随他就是了。他若来时，你在那边书院 <br />
内，休出来见他，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。"敬济恼的一声儿不言语，走到前边， <br />
写了贴儿。春梅使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。月娘打扮出门，教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 <br />
，坐着一顶小轿，玳安跟随，来到府中。春梅、孙二娘都打扮出来，迎接至后厅相 <br />
见，叙礼坐下。如意儿抱着孝哥儿，相见磕头毕。敬济躲在那边书院内，不走出来 <br />
，由着春梅、孙二娘在后厅摆茶安席递酒。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、郑娇儿弹唱，俱 <br />
不必细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玳安在前边厢房内管待。只见一个小伴当，打后边拿着一盘汤饭点心下饭，往西角 <br />
门书院中走。玳安便问他拿与谁吃，小伴当说："是与舅吃的。"玳安道："代舅 <br />
姓甚么？"小伴当道："姓陈。"这玳安贼，悄悄后边跟着他到西书院。小伴当便 <br />
掀帘子进去，放卓儿吃。这玳安悄悄走出外来，依旧坐在厢房内。直待天晚，家中 <br />
灯笼来接，吴月娘轿子起身。到家，一五一十告诉月娘说："果然陈姐夫在他家居 <br />
住。"自从春梅这边被敬济把拦，两家都不相往还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谁知竖子多间阻，一念翻成怨恨媒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在府中与春梅暗地勾搭，人都不知。或守备不在，春梅就和敬济在房中吃饭吃 <br />
酒，闲时下棋调笑，无所不至。守备在家，便使丫头小厮拿饭往书院与他吃。或白 <br />
日里，春梅也常往书院内，和他坐半日，方归后边来。彼此情热，俱不必细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守备领人马出巡，正值五月端午佳节。春梅在西书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， <br />
和孙二娘、陈敬济吃雄黄酒，解粽欢娱。丫鬟侍妾都两边侍奉。春梅令海棠、月桂 <br />
两个侍妾在席前弹唱。当下直吃到炎光西坠、微雨生凉的时分。春梅拿起大金荷花 <br />
杯来相劝。酒过数巡，孙二娘不胜酒力，起身先往后边房中看去了。独落下春梅和 <br />
敬济在花亭上吃酒，猜枚行令，你一杯，我一杯。不一时，丫鬟掌上纱灯来，养娘 <br />
金匮、玉堂打发金哥儿睡去了。敬济输了，便走入书房内躲酒不出来。这春梅先使 <br />
海棠来请，见敬济不去，又使月桂来，分付："他不来，你好歹与我拉将来。拉不 <br />
将来，回来把你这贱人打十个嘴巴。"这月桂走至西书房中，推开门，见敬济歪在 <br />
床上，推打鼾睡，不动。月桂说："奶奶叫我来请你老人家，请不去，要打我哩。 <br />
"那敬济口里喃喃呐呐说："打你不干我事。我醉了，吃不的了。"被月桂用手拉 <br />
将起来，推着他："我好歹拉你去，拉不将你去，也不算好汉。"推拉的敬济急了 <br />
，黑影子里佯装着醉，作耍当真，搂了月桂在怀里就亲个嘴。那月桂亦发上头上脑 <br />
说："人好意叫你，你就大不正，倒做这个营生。"敬济道："我的儿，你若肯了 <br />
，那个好意做大不成？"又按着亲了个嘴，方走到花亭上。月桂道："奶奶要打我 <br />
，还是我把舅拉将来了。"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钟，两个下盘棋，赌酒为乐。当下你 <br />
一盘，我一盘，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。春梅又使月桂、海棠后边取茶去，两个在花 <br />
亭上，解佩露相如之玉，朱唇点汉署之香。正是：得多少花阴曲槛灯斜照，旁有坠 <br />
钗双凤翘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花亭欢洽鬓云斜，粉汗凝香沁绛纱。 <br />
　　　　深院日长人不到，试看黄鸟啄名花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两个正干得好，忽然丫鬟海棠送茶来："请奶奶后边去，金哥睡醒了，哭着寻奶奶 <br />
哩。"春梅陪敬济又吃了两钟酒，用茶嗽了口，然后抽身往后边来。丫鬟收拾了家 <br />
活，喜儿扶敬济归书房寝歇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朝廷敕旨下来，命守备领本部人马，会同济州府知府张叔夜，征剿梁山泊贼 <br />
王宋江，早晚起身。守备对春梅说："你在家看好哥儿，叫媒人替你兄弟寻上一门 <br />
亲事。我带他个名字在军门，若早侥幸得功，朝廷恩典，升他一官半职，于你面上 <br />
，也有光辉。"这春梅应诺了。迟了两三日，守备打点行装，整率人马，留下张胜 <br />
、李安看家，止带家人周仁跟了去。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春梅叫将薛嫂儿来，如此这般和他说："他爷临去分付，叫你替我兄弟寻门 <br />
亲事，你须寻个门当户对好女儿，不拘十六七岁的也罢，只要好模样儿，联明伶俐 <br />
些的。他性儿也有些厥劣。"薛嫂儿道："我不知道他也怎的？不消你老人家分付 <br />
。想着大姐那等的还嫌哩。"春梅道："若是寻的不好，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？我 <br />
要赶着他叫小妗子儿哩，休要当耍子儿。"说毕，春梅令丫鬟摆茶与他吃。只见陈 <br />
敬济进来吃饭。薛嫂向他道了万福，说："姑夫，你老人家一向不见，在那里来？ <br />
且喜呀，刚刚奶奶分付，交我替你老人家寻个好娘子，你怎么谢我？"那陈敬济把 <br />
脸儿迸着不言语。薛嫂道："老花子怎的不言语？"春梅道："你休要叫他姑夫， <br />
那个已是揭过去的帐了，你只叫他陈舅就是了。"薛嫂道："真该打，我这片子狗 <br />
嘴，只要叫错了，往后赶着你只叫舅爷罢。"那敬济忍不住，扑吃的笑了，说道： <br />
"这个才可到我心上。"那薛嫂撒风撒痴，赶着打了他一下，说道："你看老花子 <br />
说的好话儿，我又不是你影射的，怎么可在你心上？"连春梅也笑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不一时，月桂安排茶食与薛嫂吃了，说道："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着，有人家相应 <br />
好女子儿，就来说。"春梅道："财礼羹果，花红酒礼，头面衣服，不少他的，只 <br />
要好人家好女孩儿，方可进入我门来。"薛嫂道："我晓得，管情应的你老人家心 <br />
便了。"良久，敬济吃了饭，往前边去了。薛嫂儿还坐着，问春梅："他老人家几 <br />
时来的？"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节说了："我寻得他来，做我个亲人儿。"薛嫂 <br />
道："好好，你老人家有后眼。"又道："前日你老人家好日子，说那头他大娘来 <br />
做生日来？"春梅道："他先送礼来，我才使人请他，坐了一日去了。"薛嫂道： <br />
"我那日在一个人家铺床，整乱了一日。心内要来，急的我要不的。"又问："他 <br />
陈舅，也见他那头大娘来？"春梅道："他肯下气见他？为请他，好不和我乱成一 <br />
块。嗔我替他家说人情，说我没志气。那怕吴典恩打着小厮，攀扯他出官才好，管 <br />
你腿事？你替他寻分上，想着他昔日好情儿？"薛嫂道："他老人家也说的是，及 <br />
到其间，也不计旧仇罢了。"春梅道："咱既受了他礼，不请他来坐坐儿，又使不 <br />
的。宁可教他不仁，休要咱不义。"薛嫂道："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，休的心 <br />
忒好了！"当下薛嫂儿说了半日话，提着花箱儿，拜辞出门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过了两日，先来说："城里朱千户家小姐，今年十五岁，也好陪嫁，只是没了娘的 <br />
儿了。"春梅嫌小不要。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，年二十二岁。春梅又嫌应伯爵死 <br />
了，在大爷手内聘嫁，没甚陪送，也不成。都回出婚帖儿来。又迟了几日，薛嫂儿 <br />
送花儿来，袖中取出个婚贴儿，大红段子上写着："开段铺葛员外家大女儿，年二 <br />
址岁，属鸡的，十一月十五日子时生，小字翠屏。""生的上画儿般模样儿，五短 <br />
身材，瓜子面皮，温柔典雅，联明伶俐，针指女工，自不必说。父母俱在，有万贯 <br />
钱财。在大街上开段子铺，走苏杭、南京，无比好人家。陪嫁都是南京床帐箱笼。 <br />
"春梅道："既是好，成了这家的罢。"就交薛嫂儿先通信去。那薛嫂儿连忙说去 <br />
了。正是：欲向绣房求艳质，须凭红叶是良媒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天仙机上系香罗，千里姻缘竟足多。 <br />
　　　　天上牛郎配织女，人间才子伴娇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里薛嫂通了信来，葛员外家知是守备府里，情愿做亲，又使一个张媒人同说媒。 <br />
春梅这里备了两抬茶叶、粮饼、羹果，教孙二娘坐轿子，往葛员外家插定女儿。回 <br />
来对春梅说："果然好个女子，生的一表人才，如花似朵，人家又相当。"春梅这 <br />
里择定吉日，纳采行礼。十六盘羹果茶饼，两盘头面，二盘珠翠，四抬酒，两牵羊 <br />
，一顶鬒髻，全副金银头面簪环之类。两件罗段袍儿，四季衣服。其余绵花布绢， <br />
二十两礼银，不必细说。阴阳生择在六月初八日，准娶过门。春梅先问薛嫂儿：" <br />
他家那里有陪床使女没有？"薛嫂儿道："床帐妆奁都有，只没有使女陪床。"春 <br />
梅道："咱这里买一个十三四岁丫头子，与他房里使唤，掇桶子倒水方便些。"薛 <br />
嫂道："有，我明日带一个来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次日，果然领了一个丫头，说："是商人黄四家儿子房里使的丫头，今年才十三 <br />
岁。黄四因用下官钱粮，和李三还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儿，都为钱粮捉拿在监里追赃 <br />
，监了一年多，家产尽绝，房儿也卖了。李三先死，拿儿子李活监着。咱家保官儿 <br />
那儿僧宝儿，如今流落在外，与人家跟马哩。"春梅道："是来保？"薛嫂道：" <br />
他如今不叫来保，改了名字叫汤保了。"春梅道："这丫头是黄四家丫头，要多少 <br />
银子？"薛嫂道："只要四两半银子。紧等着要交赃去。"春梅道："甚么四两半 <br />
，与他三两五钱银子留下罢。"一面就交了三两五钱雪花官银与他，写了文书。改 <br />
了名字，唤做金钱儿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休饶舌，又早到六月初八。春梅打扮珠翠凤冠，穿通袖大红袍儿，束金镶碧玉带 <br />
。坐四人大轿，鼓乐灯笼，娶葛家女子，奠雁过门。陈敬济骑大白马，拣银鞍辔， <br />
青衣军牢喝道。头戴儒巾，穿着青段圆领，脚下粉底皂靴，头上簪着两支金花。正 <br />
是：久旱逢甘雨，他乡遇故知。洞房花烛夜，金榜挂名时。一番拆洗一番新。到守 <br />
备府中，新人轿子落下。头盖大红销金盖袱，添妆含饭，抱着宝瓶进入大门。阴阳 <br />
生引入画堂，先参拜了堂，然后归到洞房。春梅安他两口儿坐帐，然后出来。阴阳 <br />
生撒帐毕，打发喜钱出门，鼓手都散了。敬济与这葛翠屏小姐坐了回帐，骑马打灯 <br />
笼，往岳丈家谢亲。吃的大醉而归。晚夕女貌郎才，未免燕尔新婚，交媾云雨。正 <br />
是：得多少－－　　春点杏桃红绽蕊，风欺杨柳绿翻腰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当夜敬济与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着。两个被底鸳鸯，帐中鸾凤，如鱼似水，合 <br />
卺欢娱。三日完饭，春梅在府厅后堂张筵挂采，鼓乐笙歌，请亲眷吃会亲酒，俱不 <br />
必细说。每日春梅吃饭，必请他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。彼此以姑妗称之，同起同 <br />
坐。丫头养娘、家人媳妇，谁敢道个不字？原来春梅收拾西厢房三间，与他做房， <br />
里面铺着床帐，糊的雪洞般齐整，垂着帘帏。外边西书院，是他书房。里面亦有床 <br />
榻、几席、古书并守备往来书柬拜贴，并各处递来手本揭贴，都打他手里过。春梅 <br />
不时出来书院中，和他闲坐说话，两个暗地交情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朝陪金谷宴，暮伴绮楼娃。 <br />
　　　　休道欢娱处，流光逐落霞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九十八回　　陈敬济临清逢旧识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教坊脂粉洗铅华，一片闲心对落花。 <br />
　　　　旧曲听来犹有恨，故园归去已无家。 <br />
　　　　云鬟半挽临妆镜，两泪空流湿绛纱。 <br />
　　　　今日相逢白司马，樽前重与诉琵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一日，周守备与济南府知府张叔夜，领人马剿梁山泊贼王宋江三十六人，万余 <br />
草寇，都受了招安。地方平复，表奏朝廷，大喜。加升张叔夜为都御史、山东安抚 <br />
大使、升备周秀为济南兵马制置，管理分巡河道，提察盗贼。部下从征有功人员， <br />
各升一级。军门带得敬济名字，升为参谋之职，月给米二石，冠带荣身。守备至十 <br />
月中旬，领了敕书，率领人马来家。先使人来报与春梅家中知道。春梅满心欢喜， <br />
使陈敬济与张胜、李安出城迎接。家中厅上排设酒筵，庆官贺喜。官员人等来拜贺 <br />
送礼者不计其数。守备下马，进入后堂，春梅、孙二娘接着。参贺已毕，陈敬济就 <br />
穿大红员领，头戴冠帽，脚穿皂靴，束着角带，和新妇葛氏两口儿拜见。守备见好 <br />
个女子，赏了一套衣服、十两银子打头面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晚夕，春梅和守备在房中饮酒，未免叙些家常事务。春梅道："为娶我兄弟媳妇， <br />
又费许多东西。"守备道："阿呀，你止这个兄弟，投奔你来，无个妻室，不成个 <br />
前程道理。就是费了几两银子，不曾为了别人。"春梅道："你今又替他挣了这个 <br />
前程，足以荣身勾了。"守备道："朝廷旨意下来，不日我往济南府到任。你在家 <br />
看家，打点些本钱，教他搭个主管，做些大小买卖。三五日教他下去，查算帐目一 <br />
遭，转得些利钱来，也勾他搅计。"春梅道："你说的也是。"两个晚夕，夫妻同 <br />
欢，不可细述。在家中住了十个日子，到十一月初旬时分，守备收拾起身。带领张 <br />
胜、李安，前去济南到任，留周仁、周义看家。陈敬济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春梅向敬济商议："守备教你如此这般，河下寻些买卖，搭个主管，觅得些 <br />
利息，也勾家中费用。"这敬济听言，满心欢喜。一日，正打街前走，寻觅主管伙 <br />
计。也是合当有事，不料撞遇旧时朋友陆二哥陆秉义，作揖说："哥怎的一向不见 <br />
？"敬济道："我因亡妻为事，又被杨光彦那厮拐了我半船货物，坑陷的我一贫如 <br />
洗。我如今又好了，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备府中，又娶了亲事，升做参谋，冠带荣身 <br />
。如今要寻个伙计作些买卖，一地里没寻处。"陆秉义道："杨光彦那厮拐了你货 <br />
物，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，在临清马头上开了一座大酒店，又放债与四方趁熟 <br />
窠子娼门人使，好不获大利息。他每日穿好衣，吃好肉，骑着一匹驴儿，三五日下 <br />
去走一遭，算帐收钱，把旧朋友都不理。他兄弟在家开赌场，斗鸡养狗，人不敢惹 <br />
他。"敬济道："我去年曾见他一遍，他反面无情，打我一顿，被一朋友救了。我 <br />
恨他入于骨髓。"因拉陆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内吃酒。两人计议："如何处置他，出 <br />
我这口气？"陆秉义道："常言说得好：恨小非君子，无毒不丈夫。咱如今将理和 <br />
他说，不见棺材不下泪，他必然不肯。小弟有一计策，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，只写 <br />
一张状子，把他告到那里，追出你货物银子来。就夺了这座酒店，再添上些本钱， <br />
等我在马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。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，查算帐目，管情见一 <br />
月，你稳拍拍的有四十两银子利息，强如做别的生意。"看官听说，当时只因这陆 <br />
秉义说出这桩事，有分数，数个人死于非命。陈敬济一种死，死之太苦；一种亡， <br />
亡之太屈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非干前定数，半点不由人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听了，道："贤弟，你说的是。我到家就对我姐夫和姐姐说。这买卖成了，就 <br />
安贤弟同谢三郎做主管。"当下两个吃了回酒，各下楼来，还了酒钱。敬济分付陆 <br />
二哥："兄弟，千万谨言。"陆二郎道："我知道。"各散回家。　　 <br />
这敬济就一五一十对春梅说："争奈他爷不在，如何理会？"有老家人周忠在旁， <br />
便道："不要紧，等舅写了一张状子，该拐了多少银子货物，拿爷个拜贴儿，都封 <br />
在里面。等小的送与提刑所两位官府案下，把这姓杨的拿去衙门中，一顿夹打追问 <br />
，不怕那厮不拿出银子来。"敬济大喜，一面写就一纸状子，拿守备拜贴，弥封停 <br />
当，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。两位官府正升厅问事，门上人禀道："帅府周爷 <br />
差人下书。"何千户与张二官府唤周忠进见，问周爷上任之事，说了一遍。拆开封 <br />
套观看，见了拜贴、状子。自恁要做分上，即便批行，差委缉捕番捉，往河下拿杨 <br />
光彦去。回了个拜贴，付与周忠："到家多上覆你爷、奶奶，待我这里追出银两， <br />
伺候来领。"周忠拿回贴到府中，回覆了春梅说话："即时准行拿人去了。待追出 <br />
银子，使人领去。"敬济看见两个折贴上面写着："侍生何永寿、张懋德顿首拜" <br />
。敬济心中大喜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迟不上两日光景，提刑缉捕观察番捉，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到衙门中 <br />
。两位官府，据着陈敬济状子审问。一顿夹打，监禁数日，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， <br />
一百桶生眼布。其余酒店中家活，共算了五十两，陈敬济状上告着九百两，还差三 <br />
百五十两银子。把房儿卖了五十两，家产尽绝。这敬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，和 <br />
谢胖子合伙。春梅又打点出五百两本钱，共凑了一千两之数。委付陆秉义做主管， <br />
重新把酒楼装修、油漆彩画，阑干灼耀，栋宇光新，桌案鲜明，酒肴齐整。真个是 <br />
： <br />
　　　　启瓮三家醉，开樽十里香。 <br />
　　神仙留玉佩，卿相解金貂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从正月半头，陈敬济在临清马头上大酒楼开张，见一日也发卖三五十两银子。都是 <br />
谢胖子和陆秉义眼同经手，在柜上掌柜。敬济三五日骑头口，伴当小姜儿跟随，往 <br />
河下算帐一遭。若来，陆秉义和谢胖子两个伙计，在楼上收拾一间干净阁儿，铺陈 <br />
床帐，安放卓椅，糊的雪洞般齐整。摆设酒席，交四个好出色粉头相陪。陈三儿那 <br />
里往来做量酒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三月佳节，春光明媚，景物芬芳，翠依依槐柳盈堤，红馥馥杏桃灿锦。陈敬 <br />
济在楼上，搭伏定绿阑干，看那楼下景致，好生热闹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风拂烟笼锦绣妆，太平时节日初长。 <br />
　　 　　能添壮士英雄胆，善解佳人愁闷肠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三尺晓垂杨柳岸，一竿斜插杏花旁。 <br />
　　　　男儿未遂平生志，且乐高歌入醉乡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敬济在楼窗后瞧看，正临着河边，泊着两只剥船。船上载着许多箱笼，卓凳 <br />
家活，四五个人，尽搬入楼下空屋里来。船上有两个妇人，一个中年妇人，长挑身 <br />
材，紫膛色；一个年小妇人，搽脂抹粉，生的白净标致，约有二十多岁。尽走入屋 <br />
里来。敬济问谢主管："是甚么人？也不问一声，擅自搬入我屋里来。"谢主管道 <br />
："此两个是东京来的妇人，投亲不着，一时间无处寻房住，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 <br />
，暂住两三日便去。正欲报知官人，不想官人来问。"这敬济正欲发怒，只见那年 <br />
小妇人敛衽向前，望敬济深深的道了个万福，告说："官人息怒，非干主管之事， <br />
是奴家大胆，一时出于无奈，不及先来宅上禀报，望乞恕罪。容略住得三五日，拜 <br />
纳房金，就便搬去。"这敬济见小妇人会说话儿，只顾上上下下把眼看他。那妇人 <br />
一双星眼斜盼敬济，两情四目，不能定情。敬济口中不言，心内暗想："倒相那里 <br />
会过，这般眼熟。"那长挑身材中年妇人，也定睛看着敬济，说道："官人，你莫 <br />
非是西门老爷家陈姑爷么？"这敬济吃了一惊，便道："你怎的认得我？"那妇人 <br />
道："不瞒姑爷说，奴是旧伙计韩道国浑家，这个就是我女孩儿爱姐。"敬济道： <br />
"你两口儿在东京，如何来在这里？你老公在那里？"那妇人道："在船上看家活 <br />
。"敬济急令量酒请来相见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不一时，韩道国走来作揖，已是掺白须鬓，因说起："韩中蔡太师、童太尉、李右 <br />
相、朱太尉、高太尉、李太监六人，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，后被科道交章 <br />
弹奏倒了。圣旨下来，拿送三法司问罪，发烟瘴地面，永远充军。太师儿子礼部尚 <br />
书蔡攸处斩，家产抄没入官。我等三口儿各自逃生，投到清河县寻我兄弟第二的。 <br />
不想第二的把房儿卖了，流落不知去向。三口儿雇船，从河道中来，不料撞遇姑夫 <br />
在此，三生有幸。"因问："姑夫今还在西门老爷家里？"敬济把头项摇了一摇， <br />
说："我也不在他家了。我在姐夫守备周爷府中，做了参谋官，冠带荣身。近日合 <br />
了两个伙计，在此马头上开这个酒店，胡乱过日子。你每三口儿既遇着我，也不消 <br />
搬去，便在此间住也不妨，请自稳便。"妇人与韩道国一齐下礼。说罢，就搬运船 <br />
上家活箱笼上来。敬济看得心痒，也使伴当小姜儿和陈三儿替他搬运了几件家活。 <br />
王六儿道："不劳姑夫费心用力。"彼此俱各欢喜。敬济道："你我原是一家，何 <br />
消计较？"敬济见天色将晚，有申牌时分，要回家。分付主管："咱蚤送些茶盒与 <br />
他。"上马，伴当跟随来家，一夜心心念念，只是放韩爱姐不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过了一日，到第三日早起身，打扮衣服齐整，伴当小姜跟随来河下大酒楼店中，看 <br />
着做了回买卖。韩道国那边使的八老来请吃茶。敬济心下正要瞧去，恰好八老来请 <br />
，便起身进去。只见韩爱姐见了，笑容可掬，接将出来，道了万福："官人请里面 <br />
坐。"敬济到阁子内会下，王六儿和韩道国都来陪坐。少顷茶罢，彼此叙此旧时的 <br />
闲话，敬济不住把眼只睃那韩爱姐，爱姐一双一双涎澄澄秋波只看敬济，彼此都有 <br />
意了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弓鞋窄窄剪春罗，香体酥胸玉一窝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丽质不胜袅娜态，一腔幽恨蹙秋波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少顷，韩道国走出去了。爱姐因问："官人青春多少？"敬济道："虚度二十六岁 <br />
。"敬济问："姐姐青春几何？"爱姐笑道："奴与官人一缘一会，也是二十六岁 <br />
。旧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会过面，如何又幸遇在一处，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。"那 <br />
王六儿见他两个说得入港，看见关目，推个故事，也走出去了。止有他两人对坐。 <br />
爱姐把些风月话儿来勾敬济，敬济自幼干惯的道儿，怎不省得！便涎着脸儿，调戏 <br />
答话。原来这韩爱姐从东京来，一路儿和他娘已做些道路。今见了敬济，也是夙世 <br />
有缘，三生一笑，不由的情投意合，见无人处，就走向前，挨在他身边坐下，作娇 <br />
作痴，说道："官人，你将头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。"敬济正欲拔时，早被爱姐一 <br />
手按住敬济头髻，一手拔下簪子来。便笑吟吟起身，说："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儿 <br />
。"一头说，一头走。敬济得不的这一声，连忙跟上楼来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风来花自舞，春入鸟能言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跟他上楼，便道："姐姐有甚话说？"爱姐道："奴与你是宿世姻缘，今朝相 <br />
遇，愿偕枕席之欢，共效于飞之乐。"敬济道："难得姐姐见怜，只怕此间有人知 <br />
觉。"韩爱姐做出许多妖娆来，搂敬济在怀，将尖尖玉手扯下他裤子来。两个情兴 <br />
如火，按纳不住，爱姐不免解衣仰卧，在床上交媾在一处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色胆如天怕甚事，鸳帏云雨百年情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问："你叫几姐？"那韩爱姐道："奴是端午所生，就叫五姐，又名爱姐。" <br />
霎时云收雨散，偎倚共坐。韩爱姐将金簪子原插在他头上，又告敬济说："自从三 <br />
口儿东京来，投亲不着，盘缠缺欠。你有银子，见借与我父亲五两，奴按利纳还， <br />
不可推阻。"敬济应允，说："不打紧，姐姐开口，就兑五两来。"两个又坐了半 <br />
日，恐怕人谈论，吃了一杯茶，爱姐留吃午饭，敬济道："我那边有事，不吃饭了 <br />
，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。"爱姐道："午后奴略备一杯水酒，官人不要见却，好歹 <br />
来坐坐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在店内吃了午饭，又在街上闲散走了一回。撞见昔日晏公庙师兄金宗明作揖， <br />
把前事诉说了一遍。金宗明道："不知贤弟在守备老爷府中认了亲，在大楼开店， <br />
有失拜望。明日就使徒弟送茶来，闲中请去庙中坐一坐。"说罢，宗明归去了。敬 <br />
济走到店中，陆主管道："里边住的老韩请官人吃酒，没处寻。"正说着，恰好八 <br />
老又来请。就请二位主管相陪，再无他客。敬济就同二主管，走到里边房内，蚤已 <br />
安排酒席齐整。敬济上坐，韩道国主位，陆秉义、谢胖子打横，王六儿与爱姐旁边 <br />
佥坐，八老往来筛酒下菜。吃过数杯，两个主管会意，说道："官人慢坐，小人柜 <br />
上看去。"起身去了。敬济平昔酒量，不十分洪饮，又见主管去了，开怀与韩道国 <br />
三口儿吃了数杯，便觉有些醉将上来。爱姐便问："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罢了？"敬 <br />
济道："这咱晚了，回去不得，明日起身去罢。"王六儿、韩道国吃了一回，下楼 <br />
去了。敬济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，递与爱姐。爱姐到下边交与王六儿，复上来。两 <br />
个交杯换盏，倚翠偎红，吃至天晚。爱姐卸下浓妆，留敬济就在楼上阁儿里歇了。 <br />
当下枕畔山盟，衾中海誓，莺声燕语，曲尽绸缪，不能悉记。爱姐在东京蔡太师府 <br />
中，与翟管家做妾，曾扶持过老太太，也学会些弹唱，又能识字会写，种种可人。 <br />
敬济欢喜不胜，就同六姐一般，正可在心上。以此与他盘桓一夜，停眠罢宿，免不 <br />
的第二日起来得迟，约饭时才起来。王六儿安排些鸡子肉圆子，做了个头脑与他扶 <br />
头。两个吃了几杯暖酒。少顷主管来，请敬济那边摆饭。敬济梳洗毕，吃了饭，又 <br />
来辞爱姐，要回去。那爱姐不舍，只顾抛泪。敬济道："我到家三、五日，就来看 <br />
你，你休烦恼。"说毕，伴当跟随，骑马往城中去了。一路上分付小姜儿："到家 <br />
休要说出韩家之事。"小姜儿道："小的知道，不必分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到府中，只推店中买卖忙，算了帐目不觉天晚，归来不得，歇了一夜。交割与 <br />
春梅利息银两，见一遭儿也有三十两银子之数。回到家中，又被葛翠屏噪聒："官 <br />
人怎的外边歇了一夜？想必在柳陌花街行踏，把我丢在家中，独自空房，就不思想 <br />
来家。"一连留住陈敬济七八日，不放他往河下来。店中只使小姜儿，来问主管讨 <br />
算利息。主管一一封了银子去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韩道国免不得又交老婆王六儿又招惹别的熟人儿，或是商客来屋里走动，吃茶吃酒 <br />
。这韩道国先前尝着这个甜头，靠老婆衣饭肥家。况王六儿年纪虽老，风韵犹存， <br />
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，也不断绝这样行业，如今索性大做了。当下见敬济不来， <br />
量酒陈三儿替他勾了一个湖州贩丝绵客人何官人来，请他女儿爱姐。那何官人年约 <br />
五十余岁，手中有千两丝绵绸绢货物，要请爱姐。爱姐一心想着敬济，推心中不快 <br />
，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，急的韩道国要不的。那何官人又见王六儿长挑身材，紫膛 <br />
色，瓜子面皮，描的大大小鬓，涎邓邓一双星眼，眼光如醉，抹的鲜红嘴唇，料此 <br />
妇人一定好风情，就留下一两银子，在屋里吃酒，和王六儿歇了一夜。韩道国便躲 <br />
避在外边歇了，他女儿见做娘的留下客，只在楼上不下楼来，自此以后，那何官人 <br />
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，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，没三两日不来与他过夜。韩道国也 <br />
禁过他许多钱使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韩爱姐见敬济一去十数日不来，心中思想，挨一日似三秋，盼一夜如半夏，未免 <br />
害木边之目，田下之心。使八老往城中守备府中探听。看见小姜儿，悄悄问他：" <br />
官人如何不去？"小姜儿说："官人这两日有些身子不快，不曾出门。"回来诉与 <br />
爱姐。爱姐与王六儿商议，买了一副猪蹄，两只烧鸭，两尾鲜鱼，一盒酥饼，在楼 <br />
上磨墨挥笔，写封柬帖，使八老送到城中与敬济去，叮咛嘱付："你到城中，须索 <br />
见陈官人亲收，讨回贴来。"八老怀内揣着柬帖，挑着礼物，一路无词。来到城内 <br />
守备府前，坐在沿街石台基上。只见伴当小姜儿出来，看见八老："你又来做甚么 <br />
？"八老与他声喏，拉在僻净处说："我特来见你官人，送礼来了。还有话说，我 <br />
只有此等你。你可通报官人知道。"小姜随即转身进去。不多时，只见敬济摇将出 <br />
来。那时约五月，天气暑热。敬济穿着纱衣服，头戴着瓦楞帽，凉鞋净袜。八老慌 <br />
忙声喏，说道："官人贵体好些？韩爱姐使我稍一柬帖，送礼来了。"敬济接了柬 <br />
帖，说："五姐好么？"八老道："五姐见官人一向不去，心中也不快在那里。多 <br />
上覆官人，几时下去走走？"敬济拆开柬帖观看上面写着甚言词： <br />
　　 <br />
贱妾韩爱姐敛衽拜，谨启情郎陈大官人台下：自别尊颜，思慕之心未尝少怠。向蒙 <br />
期约，妾倚门凝望，不见降临。昨遣八老探问起居，不遇而回。闻知贵恙欠安，令 <br />
妾空怀账望，坐卧闷恹，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左右也。君在家，自有娇妻美爱， <br />
又岂肯动念于妾，犹吐去之果核也。兹具腥味、茶盒数事，少伸问安诚意，幸希笑 <br />
纳。情照不宣。外具锦绣鸳鸯香囊一个，青丝一缕，少表寸心。仲夏念日贱妾爱姐 <br />
再拜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看了柬帖并香囊。香囊里面安放青丝一缕，香囊上扣着"寄与情郎陈君膝下" <br />
八字，依先折了，藏在袖中。府旁侧首有个酒店，令小姜儿："领八老同店内吃钟 <br />
酒，等我写回帖与你。"小姜不敢怠慢，把四盒礼物收进去了。敬济走到书院房内 <br />
，悄悄写了回柬，又包了五两银子，到酒店内问八老："吃了酒不曾？"八老道： <br />
"多谢官人好酒，吃不得了，起身去罢。"敬济将银子并回柬付与八老，说："到 <br />
家多多拜上五姐，这五两白金与他盘缠，过三两日，我自去看他。"八老收了银、 <br />
柬，一直去了。敬济回家，走入房中，葛翠屏便问："是谁家送的礼物？"敬济悉 <br />
言："店主人谢胖子，打听我不快，送礼物来问安。"翠屏亦信其实。两口儿计议 <br />
，交丫鬟金钱儿拿盘子，拿了一只烧鸭，一尾鲜血，半副蹄子，送到后边与春梅吃 <br />
，说是店主人家送的，也不查问。此事表过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八老到河下，天已晚了，入门将银、柬都付与爱姐收了。拆开银、柬，灯下观 <br />
看，上面写道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爱弟敬济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姐妆次：向蒙会问，又承厚款，亦且云情 <br />
雨意，祚席钟爱，无时少怠。所云期望，正欲趋会，偶因贱躯不快， <br />
有失卿之盼望。又蒙遣人垂顾，兼惠可口佳肴，锦囊佳制，不胜感激 <br />
！只在二三日间，容当面布。外具白金五两，绫帕一方，少伸远芹之 <br />
敬，优乞心鉴，万万。敬济再拜 <br />
　　爱姐看了，见帕上写着四句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吴绫帕儿织回文，洒翰挥毫墨迹新。 <br />
　　　　寄与多情韩五姐，永谐鸾凤百年情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看毕，爱姐把银子付与王六儿。母子千欢万喜，等候敬济，不在话下。正是：得意 <br />
友来情不厌，知心人至话相投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碧纱窗下启笺封，一纸云鸿香气浓。 <br />
　　　　知你挥毫经玉手，相思都付不言中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九十九回　　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窃听张敬济 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 <br />
白云山，红叶树，阅尽兴亡，一似朝还暮。多少夕阳芳草渡， <br />
潮落潮生，还送人来去。阮公途，杨子路，九折羊肠，曾把车轮误。 <br />
记得寒芫嘶马处，翠官银筝，夜夜歌楼曙。右调《苏幕遮》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陈敬济，过了两日，到第三日，却是五月二十日他的生日，后厅整置酒肴，与 <br />
他上寿，合家欢乐了一日。次日早辰，敬济说："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，今日没事 <br />
，去走一遭，一者和主管算帐，二来就避炎暑，走走便回。"春梅分付："你去坐 <br />
一乘轿子，少要劳碌。"交两个军牢抬着轿子，小姜儿跟随，径往河下在酒楼店中 <br />
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路无词，午后时分到了，下轿进入里面。两个主管齐来参见，说："官人贵体好 <br />
些？"敬济道："生受二位伙计挂心。"他一心只在韩爱姐身上，坐了一回便起身 <br />
，分付主管："查下帐目，等我来算。"就转身到后边。八老又早迎见，报与王六 <br />
儿夫妇。韩爱姐正在楼上，凭栏盼望，挥毫作诗遣怀。忽报陈敬济来了，连忙轻移 <br />
莲步，款蹙湘裙，走下楼来。母子面上堆下笑来迎接，说道："官人，贵人难见面 <br />
，那阵风儿吹你到俺这里？"敬济与他母子作了揖，同进阁儿内坐定。少顷，王六 <br />
儿点茶上来。吃毕茶，爱姐道："请官人到楼上奴房内坐。"敬济上的楼来，两个 <br />
如鱼得水，似膝投胶，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儿。爱姐砚台底下，露出一幅花笺， <br />
敬济取来观看。爱姐便说："此是奴家盼你不来，作得一首诗，以消遣闷怀，恐污 <br />
官人贵目。"敬济念了一遍，上写着： <br />
　　　　倦倚绣床愁懒动，闲垂锦帐鬓鬟低。 <br />
　　　　玉郎一去无消息，一日相思十二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敬济看了，极口称羡不已。不一时，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，拨过镜架，就摆在梳妆 <br />
卓上。两个并坐，爱姐筛酒一杯，双手递与敬济，深深道个万福，说："官人一向 <br />
不来，妾心无时不念。前八老来，又多谢盘缠，举家感之不尽。"敬济接酒在手， <br />
还了喏，说："贱疾不安，有失期约，姐姐休怪。"酒尽，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 <br />
，两个坐定，把酒来斟。王六儿、韩道国上来，也陪吃了几杯，各取方便下楼去了 <br />
，教他二人自在吃几杯，叙些阔别话儿。良久，吃得酒浓时，情兴如火，免不得再 <br />
把旧情一叙。交欢之际，无限恩情。穿衣起来，洗手更酌，又饮数杯。醉眼朦胧， <br />
余兴未尽。这小郎君，一向在家中不快，又心在爱姐，一向未与浑家行事。今日一 <br />
旦见了情人，未肯一次即休。正是生死冤家，五百年前撞在一处，敬济魂灵都被他 <br />
引乱。少顷，情窦复起，又干一度。自觉身体困倦，打熬不过，午饭也没吃，倒在 <br />
床上就睡着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也是合当祸起，不想下边贩丝绵何官人来了，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吃酒。韩道国出去 <br />
街上买菜蔬、肴品、果子来配酒。两个在下边行房。落后韩道国买将果菜来，三人 <br />
又吃了几杯。约日西时分，只见洒家店坐地虎刘二，吃的酩酊大醉，軃开衣衫，露 <br />
着一身紫肉，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，大叫："采出何蛮子来！"唬的两个主管见敬 <br />
济在楼上睡，恐他听见，慌忙走出柜来，向前声诺，说道："刘二哥，何官人并不 <br />
曾来。"这刘二那里依听。大拔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，一手把门帘扯去半边，看 <br />
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，心中大怒，便骂何官人："贼狗男女，我肏你娘！ <br />
那里没寻你，却在这里。你在我店中，占着两个粉头，几遭歇钱不与，又塌下我两 <br />
个月房钱，却来这里养老婆！"那何官人忙出来道："老二你休怪，我去罢。"那 <br />
刘二骂道："去你这狗入的！"不防飕的一拳来，正打在何官人面上，登时就青肿 <br />
起来。那何官人也不顾，径夺门跑了。刘二将王六儿酒卓，一脚登翻，家活都打了 <br />
。王六儿便骂道："是那里少死的贼杀了！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。娘不是耐惊耐怕 <br />
儿的人！"被刘二向前一脚，跺了个仰八叉，骂道："我入你淫妇娘！你是那里来 <br />
的无名少姓私窠子？不来老爷手里报过，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？还与我搬去！若搬 <br />
迟，须吃我一顿好拳头。"那王六儿道："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？老娘就没了亲 <br />
戚儿？许你便来欺负老娘，要老娘这命做甚么？"一头撞倒哭起来。刘二骂道：" <br />
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，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！"这里喧乱，两边邻舍并街上过往 <br />
人，登时围看约有许多。有知道的旁边人说："王六儿，你新来不知，他是守备老 <br />
爷府中管事张虞候的小舅子，有名坐地虎刘二。在洒家店住，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 <br />
，降酒店的领袖。你让他些儿罢，休要不知利害。这地方人，谁敢惹他！"王六儿 <br />
道："还有大似他的，睬这杀才做甚么？"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，和谢胖子做好做 <br />
歹，把他劝的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陈敬济正睡在床上，听见楼下攘乱，便起来看，时天已日西时分，问："那里攘乱 <br />
？"那韩道国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，只见王六儿披发垢面上楼，如此这般告诉说： <br />
"那里走来一个杀才捣子，诨名唤坐地虎刘二，在洒家店住，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 <br />
候小舅子。因寻酒店，无事把我踢打，骂了恁一顿去了。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 <br />
。"一面放声大哭起来。敬济就叫上两个主管去问。两个主管隐瞒不住，只得说： <br />
"是府中张虞候小舅子刘二，来这里寻何官人讨房钱，见他在屋里吃酒，不由分说 <br />
，把帘子扯下半边来，打了何官人一拳，唬的何官人跑了。又和老韩娘子两个相骂 <br />
，踢了一交，烘的满街人看。"敬济听了，便晓得是前番做道士，被他打的刘二了 <br />
。欲要声张，又恐刘二泼皮行凶，一时斗他不过。又见天色晚了，因问："刘二那 <br />
厮如今在那里？"主管道："被小人劝他回去了。"敬济安抚王六儿道："你母子 <br />
放心，有我哩，不妨事。你母子只情住着，我家去自有处置。"主管算了利钱银两 <br />
递与他，打发起身上轿，伴当跟随。刚赶进城来，天已昏黑，心中甚恼。到家见了 <br />
春梅，交了利息银两，归入房中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宿无话。到次日，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说，展转寻思："且住，等我慢慢寻张胜那 <br />
厮几件破绽，亦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，断送了他性命。叵耐这厮，几次在我身上 <br />
欺心，敢说我是他寻得来，知我根本出身，量视我禁不得他。"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冤仇还报当如此，机会遭逢莫远图。 <br />
　　　　踏破铁鞋无觅处，得来全不费工夫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敬济来到河下酒店内，见了爱姐母子，说："外日吃惊。"又问陆主管道： <br />
"刘二那厮可曾走动？"陆主管道："自从那日去了，再不曾来。"又问韩爱姐： <br />
"那何官人也没来行走？"爱姐道："也没曾来。"这敬济吃了饭，算毕帐目，不 <br />
免又到爱姐楼上。两个叙了回衷肠之话，干讫一度出来，因闲中叫过量酒陈三儿近 <br />
前，如此这般，打听府中张胜和刘二几桩破绽。这陈三儿千不合，万不合，说出张 <br />
胜包占着府中出来的雪娥，在洒家店做表子。刘二又怎的各处巢窝，加三讨利，举 <br />
放私债，逞着老爷名坏事。这敬济听记在心，又与了爱姐二三两盘缠，和主管算了 <br />
帐目，包了利息银两，作别骑头口来家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闲话休题。一向怀意在心，一者也是冤家相凑，二来合当祸起。不料东京朝中徽宗 <br />
天子，见大金人马犯边，抢至腹内地方，声息十分紧急。天子慌了，与大臣计议， <br />
差官往北国讲和，情愿每年输纳岁币，金银彩帛数百万。一面传位与太子登基，改 <br />
宣和七年为靖康元年，宣帝号为钦宗。皇帝在位，徽宗自称太上道君皇帝，退居龙 <br />
德宫。朝中升了李纲为兵部尚书，分部诸路人马。种师道为大将，总督内外军务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降了一道敕书来济南府，升周守备为山东都统制，提调人马一万，前往东昌 <br />
府驻扎，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，防守地方，阻挡金兵。守备领了敕书，不敢怠慢 <br />
，一面叫过张胜、李安两个虞候近前分付，先押两车箱驮行李细软器物家去。原来 <br />
在济南做了一年官，也撰得巨万金银。都装在行李驮箱内，委托二人押到家中：" <br />
交割明白，昼夜巡风仔细。我不日会同你巡抚张爷，调领四路兵马，打清河县起身 <br />
。"二人当日领了钧旨，打点车辆，起身先行。一路无词。有日到了府中，交割明 <br />
白，二人昼夜内外巡风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陈敬济见张胜押车辆来家，守备升了山东统制，不久将到，正欲把心腹中事要 <br />
告诉春梅，等守备来家，发露张胜之事。不想一日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 <br />
，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，春梅蓦进房中看他。见丫鬟跟随，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 <br />
雨做一处。不防张胜摇着铃，巡风过来，到书院角门外，听见书房内仿佛有妇人笑 <br />
语之声，就把铃声按住，慢慢走来窗下窃听。原来春梅在里面与敬济交媾。听得敬 <br />
济告诉春梅说："叵耐张胜那厮，好生欺压于我，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，几次在下 <br />
人前败坏我。昨日见我在河下开酒店，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，来打我的酒店， <br />
把酒客都打散了。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，在那里开巢窝，放私债，又把雪娥隐占 <br />
在外奸宿，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。我几次含忍，不敢告姐姐说，趁姐夫来家，若不 <br />
早说知，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。"春梅听了，说道："这厮恁般无礼 <br />
。雪娥那贱人，我卖了他，如何又留住在外？"敬济道："他非是欺压我，就是欺 <br />
压姐姐一般。"春梅道："等他爷来家，交他定结果了这厮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常言道："隔墙须有耳，窗外岂无人。"两个只管在内说，却不知张胜窗外听得明 <br />
明白白，口中不言，心内暗道："此时教他算计我，不如我先算计了他罢。"一面 <br />
撇下铃，走到前边班房内，取了把解腕钢刀，说时迟，那时快，在石上磨了两磨， <br />
走入书院中来。不想天假其便，还是春梅不该死于他手。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， <br />
慌慌走来叫春梅，报说："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摇倒了，快请奶奶看去。"唬的春 <br />
梅两步做一步走，奔了后房中看孩儿去了。刚进去了，那张胜提着刀子，径奔到书 <br />
房内，不见春梅，只见敬济睡在被窝内。见他进来，叫道："阿呀，你来做甚么？ <br />
"张胜怒道："我来杀你！你如何对淫妇说，倒要害我？我寻得你来不是了？反恩 <br />
将仇报！常言"黑头虫儿不可救，救之就要吃人肉"，休走，吃我一刀子！明年今 <br />
日是你死忌！"那敬济光赤条身子，没处躲，只搂着被，吃他拉过一边，向他身就 <br />
扎了一刀子来。扎着软肋，鲜血就邈出来。这张胜见他挣扎，复又一刀去，攘着胸 <br />
膛上，动弹不得了。一面采着头发，把头割下来，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三寸气在千般用，一日无常万事休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可怜敬济青春不上三九，死于非命。张胜提刀，绕屋里床背后，寻春梅不见，大拔 <br />
步径望后厅走。走到仪门首，只见李安背着牌铃，在那里巡风。一见张胜凶神也似 <br />
提着刀跑进来，便问："那里去？"张胜不答，只顾走，被李安拦住。张胜就向李 <br />
安戳一刀来。李安冷笑，说道："我叔叔有名山东夜叉李贵，我的本事不用借。" <br />
早飞起右脚，只听忒楞的一声，把手中刀子踢落一边。张胜急了，两个就揪采在一 <br />
处，被李安一个泼脚，跌番在地，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。嚷的后厅春梅知道，说 <br />
："张胜持刀入内，小的拿住了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苏醒，听言大惊失色。走到书院内，见敬济已被杀死在房中，一 <br />
地鲜血横流，不觉放声大哭。一面使人报知浑家。葛翠屏慌奔家来，看见敬济杀死 <br />
，哭倒在地，不省人事。被春梅扶救苏醒过来。拖过尸首，买棺材装殡。把张胜墩 <br />
锁在监内，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消数日，只见军情事务紧急，兵牌来催促。周统制调完各路兵马，张巡抚又早先 <br />
往东昌府那里等候取齐。统制到家，春梅把杀死敬济一节说了。李安将凶器放在面 <br />
前，跪禀前事。统制大怒，坐在厅上，提出张胜，也不问长短，喝令军牢，五棍一 <br />
换，打一百棍，登时打死。随马上差旗牌快手，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，锁解前来 <br />
。孙雪娥见拿了刘二，恐怕拿他，走到房中，自缢身死。旗牌拿刘二到府中，统制 <br />
也分付打一百棍，当日打死。烘动了清河县，大闹了临清州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平生作恶欺天，今日上苍报应。 <br />
　　有诗为证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为人切莫用欺心，举头三尺有神明。 <br />
　　　　若还作恶无报应，天下凶徒人食人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当时统制打死二人，除了地方之害。分付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归本主，把本钱收算 <br />
来家。分付春梅在家，与敬济修斋做七，打发城外永福寺葬埋。留李安、周义看家 <br />
，把周忠、周仁带去军门答应。春梅晚夕与孙二娘，置酒送饯，不觉簇地两行泪下 <br />
，说："相公此去，未知几时回还，出战之间，须要仔细。番兵猖獗，不可轻敌。 <br />
"统制道："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，好生看守孩儿，不必忧念。我既受朝廷爵禄， <br />
尽忠报国。至于吉凶存亡，付之天也。"嘱咐毕，过了一宿。次日，军马都在城外 <br />
屯集，等候统制起程。一路无词。有日到了东昌府下，统制差一面令字蓝旗，打报 <br />
进城。巡抚张叔夜，听见周统制人马来到，与东昌府知府达天道出衙迎接。至公厅 <br />
叙礼坐下，商议军情，打听声息紧慢。驻马一夜，次日人马早行，往关上防守去了 <br />
。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表韩爱姐母子，在谢家楼店中听见陈敬济已死，爱姐昼夜只是哭泣，茶饭都不吃 <br />
，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，见敬济尸首一见，死也甘心。父母、旁人百般劝解不 <br />
众。韩道国无法可处，使八老往统制府中打听，敬济灵柩已出了殡，埋在城外永福 <br />
寺内。这八老走来，回了话。爱姐一心要到他坟上烧纸，哭一场，也是和他相交一 <br />
场。做父母的只得依他。雇了一乘轿子，到永福寺中，问长老葬于何处。长老令沙 <br />
弥引到寺后，新坟堆便是。这韩爱姐下了轿子，到坟前点着纸袋，道了万福，叫声 <br />
："亲郎我的哥哥！奴实指望和你同谐到老，谁想今日死了！"放声大哭，哭的昏 <br />
晕倒了，头撞于地下，就死过去了。慌了韩道国和王六儿，向前扶救，叫姐姐，叫 <br />
不应，越发慌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不想那日，正是葬的三日，春梅与浑家葛翠屏坐着两乘轿子，伴当跟随，抬三牲祭 <br />
物，来与他暖墓烧纸。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，穿着缟素，头戴孝髻，哭倒在地。一 <br />
个男子汉和一中年妇人，搂抱他扶起来，又倒了，不省人事，吃了一惊。因问那男 <br />
子汉是那里的，这韩道国夫妇向前施礼，把从前已往话，告诉了一遍："这个是我 <br />
的女孩儿韩爱姐。"春梅一闻爱姐之名，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门庆家中会过，又认得 <br />
王六儿。韩道国悉把东京蔡府中出来一节，说了一遍："女孩儿曾与陈官人有一面 <br />
之交，不料死了。他只要来坟前见他一见，烧纸钱，不想到这里，又哭倒了。"当 <br />
下两个救了半日，这爱姐吐了口粘痰，方才苏醒，尚哽咽哭不出声来。痛哭了一场 <br />
起来，与春梅、翠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，说道："奴与他虽是露水夫妻，他与奴 <br />
说山盟，言海誓，情深意厚，实指望和他同谐到老，谁知天不从人愿，一旦他先死 <br />
了，撇得奴四脯着地。他在日曾与奴一方吴绫帕儿，上有四句情诗。知道宅中有姐 <br />
姐，奴愿做小，倘不信－－"向袖中取出吴绫帕儿来，上面写诗四句，春梅同葛翠 <br />
屏看了。诗云： <br />
　　　　吴绫帕儿织回纹，洒翰挥毫墨迹新。 <br />
　　　　寄与多情韩五姐，永谐鸾凤百年情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爱姐道："奴也有个小小鸳鸯锦囊，与他佩载在身边。两面都扣绣着并头莲，每朵 <br />
莲花瓣儿一个字儿：寄与情郎陈君膝下。"春梅便问翠屏："怎的不见这个香囊？ <br />
"翠屏道："在底裤子上拴着，奴替他装殓在棺椁内了。"　　 <br />
当下祭毕，让他母子到寺中摆茶饭，劝他吃了些。王六儿见天色将晚，催促他起身 <br />
，他只顾不思动身。一面跪着春梅、葛翠屏哭说："奴情愿不归父母，同姐姐守孝 <br />
寡居。明日死，傍他魂灵，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场，说是他妻小。"说着那泪如泉涌 <br />
。翠屏只顾不言语。春梅便说："我的姐姐，只怕年小青春，守不住，却不误了你 <br />
好时光。"爱姐便道："奶奶说那里话？奴既为他，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，誓不再 <br />
配他人。"嘱付他父母："你老公婆回去罢，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。"那王六 <br />
儿眼中垂泪，哭道："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，才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。今 <br />
日倒闪赚了我。"那爱姐口里只说："我不去了。你就留下我，到家也寻了无常。 <br />
"那韩道国因见女儿坚意不去，和王六儿大哭一场，洒泪而别，回上临清店中去了 <br />
。这韩爱姐同春梅、翠屏，坐轿子往府里来。那王六儿一路上悲悲切切，只是舍不 <br />
的他女儿，哭了一场又一场。那韩道国又怕天色晚了，雇上两匹头口，望前赶路。 <br />
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马迟心急路途穷，身似浮萍类转蓬。 <br />
　　　　只有都门楼上月，照人离恨各西东。 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<br />

天涯凌云

第一百回　　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<br />
<br />
　　诗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旧日豪华事已空，银屏金屋梦魂中。 <br />
　　　　黄芦晚日空残垒，碧草寒烟锁故宫。 <br />
　　　　隧道鱼灯油欲尽，妆台鸾镜匣长封。 <br />
　　　　凭谁话尽兴亡事，一衲闲云两袖风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说韩道国与王六儿，归到谢家酒店内，无女儿，道不得个坐吃山崩，使陈三儿去 <br />
，又把那何官人勾来续上。那何官人见地方中没了刘二，除了一害，依旧又来王六 <br />
儿家行走，和韩道国商议："你女儿爱姐，只是在府中守孝，不出来了，等我卖尽 <br />
货物，讨了赊帐，你两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罢，省得在此做这般道路。"韩道国说： <br />
"官人下顾，可知好哩。"一日卖尽了货物，讨上赊帐，雇了船，同王六儿跟往湖 <br />
州去了，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表爱姐在府中，与葛翠屏两个持贞守节，姊妹称呼，甚是合当。白日里与春梅做 <br />
伴儿在一处。那时金哥儿大了，年方六岁。孙二娘所生玉姐年长十岁，相伴两个孩 <br />
儿，便没甚事做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谁知自从陈敬济死后，守备又出征去了。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，绫锦衣衫，头上黄 <br />
的金，白的银，圆的珠，光照的无般不有。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，欲火烧心。因 <br />
见李安一条好汉，只因打杀张胜，巡风早晚十分小心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冬月天气，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，忽听有人敲后门，忙问道："是谁？"只 <br />
闻叫道："你开门则个。"李安连忙开了房门，却见一个人抢入来，闪身在灯光背 <br />
后。李安看时，却认得是养娘金匮。李安道："养娘，你这咱晚来有甚事？"金匮 <br />
道："不是我私来，里边奶奶差出我来的。"李安道："奶奶叫你来怎么？"金匮 <br />
笑道："你好不理会得。看你睡了不曾，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。"向背上取下一 <br />
包衣服，"把与你，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。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 <br />
，又救得奶奶一命，不然也吃张胜那厮杀了。"说毕，留下衣服，出门走了两步， <br />
又回身道："还有一件要紧的。"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，撇与李安自去了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当夜踌躇不决。次早起来，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。做娘的问道："这东西是那里 <br />
的？"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。做母亲的听言叫苦："当初张胜干坏事，一百棍打 <br />
死，他今日把东西与你，却是甚么意思？我今六十已上年纪，自从没了你爹爹，满 <br />
眼只看着你，若是做出事来，老身靠谁？明早便不要去了。"李安道："我不去， <br />
他使人来叫，如何答应？"婆婆说："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。"李安道："终不 <br />
成不去，惹老爷不见怪么？"做娘的便说："你且投到你叔叔，山东夜叉李贵那里 <br />
住上几个月，再来看事故何如。"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，就依着娘的话，收拾 <br />
行李，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。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，三、四、五次使小伴当 <br />
来叫。婆婆初时答应家中染病，次后见人来验看，才说往原籍家中，讨盘缠去了。 <br />
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时光迅速，日月如梭，又早腊尽阳回，正月初旬天气。统制领兵一万三千，在东昌 <br />
府屯住已久，使家人周忠，捎书来家。教搬取春梅、孙二娘，并金哥、玉姐家小上 <br />
车。止留下周忠："东庄上请你二爷看守宅子。"原来统制还有个族弟周宣，在庄 <br />
上住。周忠在府中，与周宣、葛翠屏、韩爱姐看守宅子。周仁与众军牢保定车辆， <br />
往东昌府来。此一去，不为身名离故土，争知此去少回程。有词一篇，单道周统制 <br />
果然是一员好将材。当此之时，中原荡扫，志欲吞胡。但见： <br />
　　　　四方盗起如屯峰，狼烟烈焰薰天红。 <br />
　　　　将军一怒天下安，腥膻扫尽夷从风。 <br />
　　　　公事忘私愿已久，此身许国不知有。 <br />
　　　　金戈抑日酬战征，麒麟图画功为首。 <br />
　　　　雁门关外秋风烈，铁衣披张卧寒月。 <br />
　　　　汗马卒勤二十年，赢得斑斑鬓如雪。 <br />
　　　　天子明见万里余，几番劳勣来旌书。 <br />
　　　　肘悬金印大如斗，无负堂堂七尺躯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有日，周仁押家眷车辆到于东昌。统制见了春梅、孙二娘、金哥、玉姐，众丫鬟家 <br />
小都到了，一路平安，心中大喜。就在统制府衙后厅居住。周仁悉把"东庄上请了 <br />
二爷来宅内，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"，说了一遍。周统制又问："怎的李安不 <br />
见？"春梅道："又题甚李安？那厮我因他捉获了张胜，好意赏了他两件衣服，与 <br />
他娘穿。他到晚夕巡风，进入后厅，把他二爷东庄上收的子粒银－－一包五十两， <br />
放在明间卓上，偷的去了。几番使伴当叫他，只是推病不来。落后又使叫去，他躲 <br />
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。"统制便道："这厮我倒看他，原来这等无恩！等我慢慢差 <br />
人拿他去。"这春梅也不题起韩爱姐之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过了几日，春梅见统制日逐理论军情，干朝廷国务，焦心劳思，日中尚未暇食，至 <br />
于房帏色欲之事，久不沾身。因见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，年十九岁，生的眉清目秀 <br />
，眉来眼去，两个暗地私通，就勾搭了。朝朝暮暮，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，只瞒过 <br />
统制一人不知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不想北国大金皇帝灭了辽国。又见东京钦宗皇帝登基，集大势番兵，分两路 <br />
寇乱中原。大元帅粘没喝，领十万人马，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，来抢东京；副帅斡 <br />
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。边兵抵挡不住，慌了兵部尚书李纲、大将种师道，星夜火 <br />
牌羽书，分调山东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、关东、陕西分六路统制人马，各依要地， <br />
防守截杀。那时陕西刘延庆领延绥之兵，关东王禀领汾绛之兵，河北王焕领魏搏之 <br />
兵，河南辛兴宗领彰德之兵，山西杨惟忠领泽潞之兵，山东周秀领青兖之兵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周统制，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，兵部羽书火牌星火来，连忙整率人马，全装披 <br />
挂，兼道进兵。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，金国干离不的人马，已抢进关来，杀死人马 <br />
无数。正值五月初旬，黄沙四起，大风迷目。统制提兵进赶，不防被干离不兜马反 <br />
攻，没鞦一箭，正射中咽喉，随马而死。众番将就用钩索搭去，被这边将士向前仅 <br />
抢尸首，马戴而远，所伤军兵无数。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，亡年四十七岁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于家为国忠良将，不辩贤愚血染沙。 <br />
　　古人意不尽，作诗一首，以叹之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胜败兵家不可期，安危端自命为之。 <br />
　　　　出师未捷身先丧，落日江流不胜悲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巡抚张叔夜，见统制没于阵上，连忙鸣金收军，查点折伤士卒，退守东昌。星夜奏 <br />
朝廷，不在话下。部下士卒，载尸首还到东昌府。春梅合家大小，号哭动天，合棺 <br />
木盛殓，交割了兵符印信。一日，春梅与家人周仁，发丧载灵柩归清河县不题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话分两头。单表葛翠屏与韩爱姐，自从春梅去后，两个在家清茶淡饭，守节持贞， <br />
过其日月。正值春尽夏初天气，景物鲜明，日长针指困倦。姊妹二人闲中徐步，到 <br />
西书院花亭上。见百花盛开，莺啼燕语，触景伤情。葛翠屏心还坦然，这韩爱姐， <br />
一心只想念陈敬济，凡事无情无绪，睹物伤悲，不觉潸然泪下。姊妹二人正在悲凄 <br />
之际，只见二爷周宣，走来劝道："你姊妹两个少要烦恼，须索解叹。我连日做得 <br />
梦，有些不吉。梦见一张弓挂在旗竿上，旗竿折了，不知是凶是吉？"韩爱姐道： <br />
"倒只怕老爷边上，有些说话。"正在犹疑之间，忽见家人周仁，挂着一身孝，慌 <br />
慌张张走来，报道："祸事，老爷如此这般，五月初七日，在边关上阵亡了！大奶 <br />
奶、二奶奶家眷，载着灵车都来了。"慌了二爷周宣，收拾打扫前厅干净，停放灵 <br />
柩，摆下祭祀，合家大小，哀号起来。一面做斋累七，僧道念经。金哥、玉姐披麻 <br />
带孝，吊客往来，择日出殡，安葬于祖茔。俱不必细说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二爷周宣，引着六岁金哥儿，行文书申奏朝廷，讨祭葬，袭替祖职。朝廷明降 <br />
，兵部覆题引奏：已故统制周秀，奋身报国，没于王事，忠勇可嘉。遣官谕祭一坛 <br />
，墓顶追封都督之职。伊子照例优养，出幼袭替祖职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，淫情愈盛。常留周义在香阁中，镇日不出。朝来暮往，淫欲 <br />
无度，生出骨蒸痨病症。逐日吃药，减了饮食，消了精神，体瘦如柴，而贪淫不已 <br />
。一日，过了他生辰，到六月伏暑天气，早辰晏起，不料他搂着周义在床上，一泄 <br />
之后，鼻口皆出凉气，淫津流下一洼口，就鸣呼哀哉，死在周义身上。亡年二十九 <br />
岁。这周义见没了气儿，就慌了手脚，向箱内抵盗了些金银细软，带在身边，逃走 <br />
出外。丫鬟养娘不敢隐匿，报与二爷周宣得知。把老家人周忠锁了，押着抓寻周义 <br />
。可霎作怪，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，一条索子拴将来。已知其情，恐扬出丑去 <br />
，金哥久后不可袭职，拿到前厅，不由分说，打了四十大棍，即时打死。把金哥与 <br />
孙二娘看着。一面发丧于祖茔，与统制合葬毕。房中两个养娘并海棠、月桂，都打 <br />
发各寻投向嫁人去了。止有葛翠屏与韩爱姐，再三劝他，不肯前去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一日，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，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，都被虏上北地去了。中 <br />
原无主，四下荒乱。兵戈匝地，人民逃窜。黎庶有涂炭之哭，百姓有倒悬之苦。大 <br />
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，民间夫逃妻散，鬼哭神号，父子不相顾。葛翠屏已被他娘 <br />
家领去，各逃生命。止丢下韩爱姐，无处依倚，不免收拾行装，穿着随身惨淡衣衫 <br />
，出离了清河县，前往临清找寻他父母。到临清谢家店，店也关闭，主人也走了。 <br />
不想撞见陈三儿，三儿说："你父母去年就跟了何官人，往江南湖州去了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这韩爱姐一路上怀抱月琴，唱小词曲，往前抓寻父母。随路饥餐渴饮，夜住晓行， <br />
忙忙如丧家之犬，急急如漏网之鱼。弓鞋又小，千辛万苦。行了数日，来到徐州地 <br />
方，天色晚了，投在孤村里面。一个婆婆，年纪七旬之上，正在灶上杵米造饭。这 <br />
韩爱姐便向前道了万福，告道："奴家是清河县人氏，因为荒乱，前往江南投亲， <br />
不期天晚，权借婆婆这里投宿一宵，明早就行，房金不少。"那婆婆看这女子，不 <br />
是贫难人家婢女，生得举止典雅，容貌非俗。因说道："既是投宿，娘子请炕上坐 <br />
，等老身造饭，有几个挑河夫子来吃。"那老婆婆炕上柴灶，登时做出一大锅稗稻 <br />
插豆子干饭，又切了两大盘生菜，撮上一包盐，只见几个汉子，都蓬头精腿，裈裤 <br />
兜裆，脚上黄泥，进来放下锹镢，便问道："老娘有饭也未？"婆婆道："你每自 <br />
去盛吃。" <br />
　　 <br />
当下各取饭菜，四散正吃。只见内一人，约四十四五年纪，紫面黄发，便问婆婆： <br />
"这炕上坐的是甚么人？"婆婆道："此位娘子，是清河县人氏，前往江南寻父母 <br />
去，天晚在此投宿。"那人便问："娘子，你姓甚么？"爱姐道："奴家姓韩，我 <br />
父亲名韩道国。"那人向前扯住问道："姐姐，你不是我侄女韩爱姐么？"那爱姐 <br />
道："你倒好似我叔叔韩二。"两个抱头相哭做一处。因问："你爹娘在那里？你 <br />
在东京，如何至此？"这韩爱姐一五一十，从头说了一遍，"因我嫁在守备府里， <br />
丈夫没了，我守寡到如今。我爹娘跟了何官人，往湖州去了。我要找寻去，荒乱中 <br />
又没人带去，胡乱单身唱词，觅些衣食前去，不想在这里撞见叔叔。"那韩二道： <br />
"自从你爹娘上东京，我没营生过日，把房儿卖了，在这里挑河做夫子，每日觅碗 <br />
饭吃。既然如此，我和你往湖州，寻你爹娘去。"爱姐道："若是叔叔同去，可知 <br />
好哩。"当下也盛了一碗饭，与爱姐吃。爱姐呷了一口，见粗饭，不能咽，只呷了 <br />
半碗，就不吃了。一宿晚景题过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到次日到明，众夫子都去了，韩二交纳了婆婆房钱，领爱姐作辞出门，望前途所进 <br />
。那韩爱姐本来娇嫩，弓鞋又小，身边带着些细软钗梳，都在路上零碎盘缠。将到 <br />
淮安上船，迤逶望江南湖州来，非止一日，抓寻到湖州何官人家，寻着父母，相见 <br />
会了。不想何官人已死，家中又没妻小，止是王六儿一人，丢下六岁女儿，有几顷 <br />
水稻田地。不上一年，韩道国也死了。王六儿原与韩二旧有揸儿，就配了小叔，种 <br />
田过日。那湖州有富家子弟，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致，都来求亲。韩二再三教他嫁 <br />
人，爱姐割发毁目，出家为尼，誓不再配他人。后来至三十一岁，无疾而终。正是 <br />
： <br />
　　　　贞骨未归三尺土，怨魂先彻九重天。 <br />
　　后韩二与王六儿成其夫妇，请受何官人家业田地，不在话下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却说大金人马，抢过东昌府来，看看到清河县地界。只见官吏逃亡，城门昼诸，人 <br />
民逃窜，父子流亡。但见：　　 <br />
烟生四野，日蔽黄沙。封豕长蛇，互相吞噬。龙争虎斗，各自争强。皂帜红旗，布 <br />
满郊野。男啼女哭，万户惊惶。番军虏将，一似蚁聚蜂屯；短剑长枪，好似森森密 <br />
竹。一处处死尸朽骨，横三竖四；一攒攒折刀断剑，七断八截。个个携男抱女，家 <br />
家闭门关户。十室九空，不显乡村城郭；獐奔鼠窜，那契礼乐衣冠。正是：得多少 <br />
宫人红袖哭，王子白衣行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那时，吴月娘见番兵到了，家家都关锁门户，乱窜逃去，不免也打点了些金珠宝玩 <br />
，带在身边。那时吴大舅已死，止同吴三舅、玳安、小玉，领着十五岁孝哥儿，把 <br />
家中前后都倒锁了，要往济南府投奔云理守。一来避兵，二者与孝哥完就亲事。一 <br />
路上只见人人荒乱，个个惊骇。可怜这吴月娘，穿着随身衣服，和吴二舅男女五口 <br />
，杂在人队里挨出城门，到于郊外，往前奔行。到于空野十字路口，只见一个和尚 <br />
，身披紫褐袈裟，手执九环锡杖，脚趿芒鞋，肩上背着条布袋，袋内裹着经典，大 <br />
移步迎将来，与月娘打了个问讯，高声大叫道："吴氏娘子，你到那里去？还与我 <br />
徒弟来！"唬的月娘大惊失色，说道："师父，你问我讨甚么徒弟？"那和尚又道 <br />
："娘子，你休推睡里梦里，你曾记的十年前，在岱岳东峰，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 <br />
中投宿。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，法号普静。你许下我徒弟，如何不与我？"吴二舅 <br />
便道："师父出家人，如何不近道？此等荒乱年程，乱窜逃生，他有此孩儿，久后 <br />
还要接代香火，他肯舍与你出家去？"和尚道："你真个不与我去？"吴二舅道： <br />
"师父，你休闲说，误了人的去路。后面只怕番兵来到，朝不保暮。"和尚道：" <br />
你既不与我徒弟，如今天色已晚，也走不出路去。番人就来，也不到此处，你且跟 <br />
我到这寺中歇一夜，明早去罢。"吴月娘问："师父，是那寺中？"那和尚用手只 <br />
一指，道："那路旁便是。"和尚引着来到永福寺。吴月娘认的是永福寺，曾走过 <br />
一遭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比及来到寺中，长老僧众都走去大半，止有几个禅和尚在后边打座。佛前点着一大 <br />
盏硫璃海灯，烧看一炉香。已是日色衔山时分，当晚吴月娘与吴二舅、玳安、小玉 <br />
、孝哥儿，男女五口儿，投宿在寺中方丈内。小和尚有认的，安排了些饭食，与月 <br />
娘等吃了。那普静老师，跏趺在禅堂床上敲木鱼，口中念经。月娘与孝哥儿、小玉 <br />
在床上睡，吴二舅和玳安做一处，着了荒乱辛苦底人，都睡着了。止有小玉不曾睡 <br />
熟，起来在方丈内，打门缝内看那普静老师父念经。看看念至三更时，只见金风凄 <br />
凄，斜月朦朦，人烟寂静，万籁无声。佛前海灯，半明不暗。这普静老师见天下荒 <br />
乱，人民遭劫，阵亡横死者极多，发慈悲心，施广惠力，礼白佛言，荐拔幽魂，解 <br />
释宿冤，绝去挂碍，各去超生。于是诵念了百十遍解冤经咒。少顷，阴风凄凄，冷 <br />
气飕飕。有数十辈焦头烂额，蓬头泥面者，或断手折臂者，或有刳腹剜心者，或有 <br />
无头跛足者，或有吊颈枷锁者，都来悟领禅师经咒，列于两旁。禅师便道："你等 <br />
众生，冤冤相报，不肯解脱，何日是了？汝当谛听吾言，随方托化去罢。偈曰： <br />
　　　　劝尔莫结冤，冤深难解结。 <br />
　　　　一日结成冤，千日解不彻。 <br />
　　　　若将冤解冤，如汤去泼雪。 <br />
　　　　我见结冤人，尽被冤磨折。 <br />
　　　　我今此忏悔，各把性悟彻。 <br />
　　　　照见本来心，冤愆自然雪。 <br />
　　　　仗此经力深，荐拔诸恶业。 <br />
　　　　汝当各托生，再勿将冤结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当下众魂都拜谢而去。小玉窃看，都不认得。少顷，又一大汉进来，身长七尺，形 <br />
容魁伟，全装贯甲，胸前关着一矢箭，自称"统制周秀，因与番将对敌，折于阵上 <br />
，今蒙师荐拔，今往东京，托生于沈镜为次子，名为沈守善去也。"言未已，又一 <br />
人，素体荣身，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，"不幸溺血而死，今蒙师荐拔，今往东 <br />
京城内，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越去也。"小玉认的是他爹，唬的不敢言语。已而 <br />
又有一人，提着头，浑身皆血，自言是陈敬济，"因被张胜所杀，蒙师经功荐拔， <br />
今往东京城内，与王家为子去也。"已而又见一妇人，也提着头，胸前皆血。自言 <br />
："奴是武大妻、西门庆之妾潘氏是也。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杀。蒙师荐拔，今往东 <br />
京城内黎家为女托生去也。"已而又有一人，身躯矮小，面背青色，自言是武植， <br />
"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药吃毒而死，蒙师荐拔，今往徐州乡民范家为男，托生去也。 <br />
"已而又有一妇人，面色黄瘦，血水淋漓，自言："妾身李氏，乃花子虚之妻，西 <br />
门庆之妾，因害血山崩而死。蒙师荐拔，今往东京城内，袁指挥家托生为女去也。 <br />
"已而又一男，自言花子虚，"不幸被妻气死，蒙师荐拔，今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 <br />
为男。"已而又见一女人，颈缠脚带，自言西门庆家人来旺妻宋氏，"自缢身死， <br />
蒙师荐拔，今往东京朱家为女去也。"已而又一妇人，面黄肌瘦，自言周统制妻庞 <br />
氏春梅，"因色痨而死，蒙师荐拔，今往东京与孔家为女，托生去也。"已而又一 <br />
男子，裸形披发，浑身杖痕，自言是打死的张胜，"蒙师荐拔，今往东京大兴卫贫 <br />
人高家为男去也。"已而又有一女人，项上缠着索子，自言是西门庆妾孙雪娥，不 <br />
幸自缢身死，"蒙师荐拔，今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去也。"已而又一女人，年 <br />
小，项缠脚带，自言"西门庆之女，陈敬济之妻，西门大姐是也，不幸亦缢身死， <br />
蒙师荐拔，今往东京城外，与番役钟贵为女，托生去也。"已而又见一小男子，自 <br />
言周义，"亦被打死，蒙师荐拔，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，名高留住儿，托生去也 <br />
。"言毕，各恍然不见。小玉唬的战栗不已。原来这和尚，只是和这些鬼说话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正欲向床前告诉吴月娘，不料月娘睡得正熟，一灵真性，同吴二舅众男女，身带着 <br />
一百颗胡珠，一柄宝石绦环，前往济南府，投奔亲家云理守。一路到于济南府，寻 <br />
问到云参将寨门，通报进去。云参将听见月娘送亲来了，一见如故。叙毕礼数。原 <br />
来新近没了娘子，央浼邻舍王婆来陪待月娘，在后堂酒饭，甚是丰盛。吴二舅、玳 <br />
安另在一处管待。因说起避兵就亲之事，因把那百颗胡珠、宝石、绦环教与云理守 <br />
，权为茶礼。云理守收了，并不言其就亲之事。到晚，又教王婆陪月娘一处歇卧。 <br />
将言说念月娘，以挑探其意，说："云理守虽武官，乃读书君子，从割衫襟之时， <br />
就留心娘子。不期夫人没了，鳏居至今。今据此山城，虽是任小，上马管军，下马 <br />
管民，生杀在于掌握。娘子若不弃，愿成伉俪之欢，一双两好，令郎亦得谐秦晋之 <br />
配。等待太平之日，再回家去不迟。"月娘听言，大惊失色，半晌无言。这王婆回 <br />
报云理寺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次日夕晚，置酒后堂，请月娘吃酒。月娘只知他与孝哥儿完亲，连忙来到席前叙坐 <br />
。云理守乃道："嫂嫂不知，下官在此虽是山城，管着许多人马，有的是财帛衣服 <br />
，金银宝物，缺少一个主家娘子。下官一向思想娘子，如喝思浆，如热思凉。不想 <br />
今日娘子到我这里与令郎完亲，天赐姻缘，一双两好，成其夫妇，在此快活一世， <br />
有何不可？"月娘听了，心中大怒，骂道："云理守，谁知你人皮包着狗骨！我过 <br />
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，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？"云理守笑嘻嘻向前，把月娘搂住 <br />
，求告说："娘子，你自家中，如何走来我这里做甚？自古上门买卖好做，不知怎 <br />
的，一见你，魂灵都被你摄在身上。没奈何，好歹完成了罢。"一面拿过酒来和月 <br />
娘吃。月娘道："你前边叫我兄弟来，等我与他说句话。"云理守笑道："你兄弟 <br />
和玳安儿小厮，已被我杀了。"即令左右："取那件物事，与娘子看。"不一时， <br />
灯光下，血沥沥提了吴二舅、玳安两颗头来。唬的月娘面如土色，一面哭倒在地。 <br />
被云理守向前抱起："娘子不须烦恼，你兄弟已死，你就与我为妻。我一个总兵官 <br />
，也不玷辱了你。"月娘自思道："这贼汉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，我若不从，连我 <br />
命也丧了。"乃回嗔作喜，说道："你须依我，奴方与你做夫妻。"云理守道：" <br />
不拘甚事，我都依。"月娘道："你先与我孩儿完了房，我却与你成婚。"云理守 <br />
道："不打紧。"一面叫出云小姐来，和孝哥儿推在一处，饮合卺杯，绾同心结， <br />
成其夫妇。然后扯月娘和他云雨。这月娘却拒阻不肯，被云理守忿然大怒，骂道： <br />
"贱妇！你哄的我与你儿子成了婚姻，敢笑我杀不得你的孩儿？"向床头提剑，随 <br />
手而落，血溅数步之远。正是： <br />
　　　　三尺利刀着项上，满腔鲜血湿模糊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月娘见砍死孝哥儿，不觉大叫一声。不想撒手惊觉，却是南柯一梦。唬的浑身是汗 <br />
，遍体生津。连道："怪哉，怪哉。"小玉在旁，便问："奶奶怎的哭？"月娘道 <br />
："适间做得一梦不详。"不免告诉小玉一遍。小玉道："我倒刚才不曾睡着，悄 <br />
悄打门缝见那和尚原来和鬼说了一夜话。刚才过世俺爹、五娘、六娘和陈姐夫、周 <br />
守备、孙雪娥、来旺儿媳妇子、大姐都来说话，各四散去了。"月娘道："这寺后 <br />
见埋着他每，夜静时分，屈死淹魂如何不来！" <br />
　　 <br />
娘儿们说了回话，不觉五更，鸡叫天明。吴月娘梳洗面貌，走到禅堂中，礼佛烧香 <br />
。只见普静老师在禅床上高叫："那吴氏娘子，你如何可省悟得了么？"这月娘便 <br />
跪下参拜："上告尊师，弟子吴氏，肉眼凡胎，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。适间一梦中 <br />
都已省悟了。"老师道："既已省悟，也不消前去，你就去，也无过只是如此。倒 <br />
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。你这儿子，有分有缘遇着我，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。不 <br />
然，定然难免骨肉分离。当初，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，此子转身托化你家， <br />
本要荡散其财本，倾覆其产业，临死还当身首羿处。今我度脱了他去，做了徒弟， <br />
常言'一子出家，九祖升天'，你那夫主冤愆解释，亦得超生去了。你不信，跟我 <br />
来，与你看一看。"于是叉步来到方丈内，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上。老师将手中禅 <br />
杖，向他头上只一点，教月娘众人看。忽然翻过身来，却是西门庆，项带沉枷，腰 <br />
系铁索。复用禅杖只一点，依旧是孝哥儿睡在床上。月娘见了，不觉放声大哭，原 <br />
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。 <br />
　　 <br />
良久，孝哥儿醒了。月娘问他："如何你跟了师父出家。"在佛前与他剃头，摩顶 <br />
受记。可怜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场，干生受养了他一场。到十五岁，指望承家嗣业， <br />
不想被这老师幻化去了。吴二舅、小玉、玳安亦悲不胜。当下这普静老师，领定孝 <br />
哥儿，起了他一个法名，唤做明悟。作辞月娘而去。临行，分付月娘："你们不消 <br />
往前途去了。如今不久番兵退去，南北分为两朝，中原已有个皇帝，多不上十日， <br />
兵戈退散，地方宁静了，你每还回家去安心度日。"月娘便道："师父，你度托了 <br />
孩儿去了，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见面？"不觉扯住，放声大哭起来。老师便道：" <br />
娘子休哭！那边又有一位老师来了。"哄的众人扭颈回头，当下化阵清风不见了。 <br />
正是：　　三降尘寰人不识，倏然飞过岱东峰。 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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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说普静老师幻化孝哥儿去了，且说吴月娘与吴二舅众人，在永福寺住了十日光景 <br />
，果然大金国立了张邦昌在东京称帝，置文武百官。徽宗、钦宗两君北，康王泥马 <br />
渡江，在建康即位，是为高宗皇帝。拜宗泽为大将，复取山东、河北。分为两朝， <br />
天下太平，人民复业。后月娘归家，开了门户，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。后就把玳安 <br />
改名做西门庆，承受家业，人称呼为"西门小员外"。养活月娘到老，寿年七十岁 <br />
，善终而亡。此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。有诗为证： 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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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阀阅遗书思惘然，谁知天道有循环。 <br />
　　　　西门豪横难存嗣，敬济颠狂定被歼。 <br />
　　 　　楼月善良终有寿，瓶梅淫佚早归泉。 <br />
　 　　　可怪金莲遭恶报，遗臭千年作话传。 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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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全书完】 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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